陕 北 情 思
引子
"人们都说江南好,我说陕北赛江南" 这首儿时就听熟的民歌,一直萦荡在我的心田,如今的流行歌曲,"西北风" 再一吹,更加痒痒我的心。趁春假的空儿,约上几位朋友去陕北走一趟,亲历其境------这一片神奇而又圣吉的热土。
辛未年腊月二十四,早上六点的火车,老伴四点钟就起床了,煮丁一大锅鸡蛋,千叮万嘱地送我到火车站,生怕我被黄土埋了。
上海新客站,我们在广场大钟下等侯不一会儿,金星和国年同时来到,平日里被大家称昵为"怪话司令"的金星,一见到我老伴立即逗开了:"大嫂,这么早送郎北伐啊!不放心?一起上车补张票,不要太便当噢。"我急忙对金星做手势,叫他煞车。要不然老伴真的会被激将的。她从小在北京长大,每年五、六月份的满城黄风飞砂,都是从黄土高原上飞过来的,她早就想追根究底地探寻黄土地了!听说我去陕北,她嘀咕着也要去。眼下,老伴真的跳上火车,那么,谁也走不成,家里的老爸老妈和儿子,谁照顾啊。得,快走!我高喊一声:开车了!扛起行李就撤。一个飞吻,告别了妻子,告别了大上海。
在开往西安的138次列车上,珊珊来迟的建华,开车前10分钟,才赶到12号车厢的13号上铺。在一阵喧闹后,扒开面包夹牛肉、鸡蛋、红肠、水果零食,外加力波啤酒,难得相聚的朋友,打开了话匣子:
"你带多少胶卷?"-------金星先向我。"20卷。"我回道。
"20卷估计不够。"国年接过话茬。"这一趟走陕北,每人起码可望收获十幅作品。"国年继续说。他的短短的一句话,把我们带到无限鼓舞的明天。
"人生地不熟,又是春节假日,不一定会有收获。"金星判断着。
"地不熟,可能。人,不会陌生。听说老陕很热情。"建华满有把握。
国年偷偷地一笑,没有言语,这老鬼!从来不夹在两种意见分岐的中间。
"过年,倒是得天独厚的好机会,或许能抓到一些。"金星似乎已经感受到过大年的热闹场景。
信天游悠哉悠哉的歌声、骑毛驴火热火热场面、古长城静悄静谧的雄姿、宝塔山秀丽秀菊的气质、陕北人憨厚憨实的神态……,我能够想象,国年所讲的十幅作品的画面是怎样的。呵,陕北!十幅照片怎能体现你的深刻底蕴和悠久历史?一次采风又怎能了解你的浑源文化和现实风貌?今朝,我们既然投入了你的怀里,决不会轻易离去,因为,你在我们的心中,已经拥有能够舒发情怀的不朽诗句和音符,黄河――这根民族琴弦,我和我同行的朋友们尚末拨动;这枝民族巨笔,我和我同行的朋友们尚末泼墨。今朝……,我还在浮想,一瓶啤酒顶住我的脑门:"想什么?干!"国年毗湿地问。"想大嫂了。"金星又逗了。
西安
一月二十九曰(腊月二十五)早晨8:20,列车在西安站稳稳当当地停下了。天下着毛毛细雨。在车站广场,我们左顾右盼,终未见到来接站的陕西画报社的记者权郁同志,几经联络,社长张毓秀匆匆赶来,把我们安排在解放军政治学院招待所。张社长一定要我们逗留一天,看看古城,领略四方城的风采。"既来之,则安之。"金星抢先一口同意,"只要能赶上陕北过大年。"快咀金星又肯定地补充一句。
下午,轻装上阵,各人提了一架相机,直奔大雁和小雁,顺道看了唐博和秦王宫,回到住地,已是华灯初上,戎装未脱,张社长已经亲自来接我们去聚餐,在招待所对面的酒搂里,刘复汉、黄副审、张堤清等一些老朋友,早已恭候。餐桌上,张毓秀――这位年过花甲的老陕,陕西省新闻摄影协会主席,画报社长兼主编,玩惯了笔杆和相机的高级记者,向我们详尽介绍了陕北的采风路线和独特风情,细腻的译通和讲解,听得我们双眼发直,忘却了动筷子,恨不得马上能够听到壶口的河东狮吼和安寨的腰鼓阵阵、看到黄陵的千年雄浑和米脂的婵媛英姿,摸到榆林的毛毯纤绒和古长城的垣断深沉。可惜的是建华不在场,他是迫不及待地去逛西安夜市了。
西安的夜市太美了。我无力用笔墨描绘她的憬美和灿烂,我也无力用照片表现她的内涵和辉煌。你看,大雁和小雁,披着珍珠般的绚丽光纱,尤如嫦娥妃嫱婷立;你看,马车、汽车、自行车和各种各样的手推车,映衬着雨后路面的鳞鳞光影,尤如流动的音符;你看,东环、西环、南环、北环马路,顺沿着四四方方的城墙,严谨而又壮观,尤如御林军把守值更,令人感受安全;你看,横平竖直,网织交叉的路灯,分明是一排排燃烧的圣火,身就龙珠迷宫,凝是荡舟银海星河,若不是森达的古城墙,谁都不相信这是一座有着千年文化的、历代将王朝都的古堡。她, 玲珑中暴发着粗犷,严谨中闪烁着妩媚;文明中喷发着野味,静谧中渗透着活力;现代中体现着古朴, 深沉里蕴含着浪漫。1986年,我曾路过这里。当我第一次扣扳着泡馍饼时,心里头就在思索:羊肉泡馍的工艺和滋味,比较面包、咖啡的原则区别在何处?当我第一次见到气势磅礴的兵马佣时,曾自言自语:大中华的媚妩沉睡了多少年?啊!西安,而今,我又走过这里,不为寻古问旧,也不为课题研究。为的是踩一踩松软的陕北黄土地,因为,那里才是你的根;为的是听一听悠扬的信天游,因为,她,才是你的胎声。
茶坊
一味思索,一种兴奋,我久久未能入睡。正在蒙陇迷恋中,服务员叫醒我们。西安解放军招待所没有叫钟服务,建华硬是用记者证吓唬了值班小姐,害得人家跟着熬夜受累。五点钟,我们走进汽车站,一片人声鼎沸,都是赶着回家过年。
好不容易挤进站口,钻进汽车,我们大包小包的器材已经无处安置,驾驶员强行将它扔到车棚上。原定五点半发车,一直拖延到六点四十二分,汽车发动机才发出闷哑的咳嗽声,加上冻得哆哆嗦嗦的乘客的干咳、儿童的哭叫、爹妈的责骂、乡人的说话,烟雾弥漫的车厢里,显得与众不同的混杂。
一路上,司机不断地停车,私自揽客、上货。车辆严重超载,导至故障频频。在距离洛川县城不到五十公里的半山腰上,汽车的离合器烧坏了,再也爬不动了,死沉沉地瘫痪在公路中央。车内骂声四起,驾驶员自知理亏,装聋作哑,满头大汗地上下摆弄。越急越慢,越慢骂声越大,越骂越气,越气牢骚越多……,南腔北调的、指桑骂槐的、恨天怨地的噪声,似乎象只大地雷,只要一踩引信,立刻就有爆炸的可能。四十六分钟后,穿着警察制服的国年跳出窗口,拦住一轫空载面包车,我们四人搭车抵达洛川县县城,再换乘去茶坊的车。途中原本只需16.95元的直达票价,每人白白添增了4.00元,好歹如期到了茶坊,没有耽搁在榆林过大年的主目标。
茶坊,属富县管辖,不到百户人家的村子建在山坡上。种田者不多,部分去外地打工了,剩下的开旅店、饭店、杂货店的占去三分之一。村民响应"全民都经商,帮助党中央" 的搞活政策,利用是去延安和壶口的叉点的地理条件,在公路旁开门设店,然而,生意清淡,收入无几。去壶口观赏的游人如织,但公费车决不会在此停留,自费客人也是坐直达车路过而已,唯一能等等的旅游者,只能类似我们这些游兵散勇之辈。我们转悠了一圈,在一家四合院式的旅社住下,房主热情异常,立即热炕烧水,点菜送酒。看看手表,时针指着四点,干脆叮嘱房东六点开饭,我们先去走马看花。
只用十分钟时间,我们已经居高临下,站在村顶高处。举目远眺,层层山峦,寸草全无。尚未化去的积雪,残留不匀。三叉口的公路上,偶尔开来一辆汽车,亦是急急匆匆,司机连按喇叭的兴趣都没有,只是一个劲儿赶路。村上的孩子们围着我们,除了睁大眼睛陌生地看我们,脸上显不出任何的喜怒哀乐的表情。村外,丝毫剌激不了我的创作欲望,我一头栽进了一户人家。
户主姓陈,名大发。正揣着一只十寸大碗的面条埋头苦干。见我进屋,一个劲地递烟让坐,左手却始终抱着面碗。女人李爱贞从窑洞里面迎上来,自我介绍是六个孩儿的妈,她不停地指责丈夫何等好吃懒做、不会当家、不会挣钱、不会痛人、只会生孩子,不会……,我无心也无力解调家庭问题,只是应付几句。看看满墙贴着众多电影名星的画纸,紧紧围着毛泽东主席的标准像,一副已经破损 "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 的旧对联,再看看满身泥土的干瘦儿女,又看看满屋破烂的、无一成形的家俱,顿时,我感觉到有一只巨大的手,压着我的天灵盖,压着我的心房心室、压着我的喉管……,我急忙冲出窑洞,仰望天空,长长地呼吸着凉冰冰的空气。国年走来,见我脸色不好,要陪我回旅社,我指着身后的窑洞,示意国年进去。一阵吵闹,只见金星左手拉着一位六岁模样的女娃,右手提着他的全部家产----尼康F3相机,很是得意,被一大群孩子前呼后拥围绕着,摇头摆尾地朝这边走来。见我独自一人站在外面,急忙问道:"大哥,有新构思啊?"我无奈一笑,眼光移向陈大发的窑洞。金星心领神会,甩开女娃,直奔陈家……
晚上,躺在热腾腾的炕上,除了建华开始呼噜,我们仨人都没睡。金星说起陈大发,挑起侃大山的话题,也不知月明星稀什么时辰,我在热被窝里头做了一个梦,梦见陈大发的爹穿着一身灰布军装,背着十二响手枪,雄纠纠地站在毛主席的身旁,他们身后的全国地图,插满了小红旗,他们的左边墙角下的麦杆铺摊的床上,躺着一位怀抱婴儿的女军人,正笑咪咪地凝视着大地图,忽然间,毛主席挥着右手说:"就叫名'大发' 大大发扬我们的光荣传统。""好!好!"大发爹连连夸好。婴儿就象听懂毛主席的话似地,也"哇哇哇" 大叫起来,女军人边拍打着婴儿边说"娃子也叫好哩!"如今,大发……,我的梦还未能做完,金星将我推醒,饼干填饱了肚子,来到茶坊汽车站。站在四面没有玻璃的候车室里,冻得直流鼻涕,我不停地跺脚,使劲地跳蹦,想增加一些热气,抵抗室外零下27℃的寒冷气流。一起等车的几位陕北妇女,也拖儿带女地在挨冻,怀里的娃儿不停地哭喊,不停地吮吸着母亲的干瘪的乳头,还不停地踢动捆得紧紧的襁褓,不知道娃儿是因为冷、还是因为饿,才显得如此烦躁和愤懑?几个年龄稍大的娃儿,拖着长长的清水鼻涕,玩造房游戏,天寒地冻不是她们关心的,及时行乐才属于她们。
壶口
原定早晨7:00的汽车,一直到9:20才珊珊而至,它是春节前的最末一班汽车,由延安开往壶口,回山西总站。它很不情愿地、连吼带叫地、爬上爬下地、东拐西歪地恃宠而骄,直至中午12:40才满腹牢骚地将我们四人扔在壶口大桥桥西头,气呼呼地、迫不及待地翘着屁股,冒着浓浓的黑烟,嘶啸着沙哑的"信天游" 朝山西开去。
站在桥头,俯首望去,黄河,由北向南,披盖着一公尺厚的纯白色的冰棉被,无声无息地躺卧在峋峭迂回的山谷之中,满床的裂碎冰块,慢条斯理地沿着窄小的河道排队东去,偶尔发出相互撞击的嘎嘎声,丝毫察觉不到过年前的焦盼和喜庆。
忽然,顺着河北的小道上,一位头札白毛巾的老汉,牵着一头披红挂绿的毛驴朝大桥走来,毛驴上骑坐着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在这静谧的河套旁、在这黄色的旷野中,他们的出现,尤如大提琴低沉悲壮的舒情过后,突然崩发出高亢激扬的铜号声,使手提照相机的人,不约而同地揣起长枪短炮,朝着同一方向瞄准。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就象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大有拦路抢截的架势。姑娘害怕了!老汉惊异了!就连小毛驴也止步不前了!老汉大声疾呼:"你们是干啥子的?!干啥子的?可别吓着了俺闺女!"语气中夹带着惊恐、疑虑和命令。
金星快步上前,迎面先敬上一枝香烟,连笑带哄地告诉老汉:我们是游客,是拍照的。
"游客?游客端着这长长短短的干啥子?拍照?拍照瞅着我闺女做啥子?大过年的,你们在壶口做啥子么?"老汉一连串的发问,双眼直瞪着金星胸前挂的、手里拿的长镜短镜,双手使劲牵着毛驴,双脚马步姿势站立,他准备豁出一切坦护闺女。
"别害怕,大爷。我们是上海的,放年假了,到这里玩玩,看看黄河,城里头没见过毛驴,更没见过这样打扮的闺女,非常好看,比上海的姑娘好看,俊俏。"听金星一字一句地介绍,再一听上海人也夸闺女好看,老汉解除了防务,一个劲地乐了。干瘪的大咀,露出仅剩的几颗黑牙。姑娘也羞羞地扭过头去。此时,只听见快门"察,喀擦、喀擦、察" 。四个人围着驴前人后,老汉闺女,转得满头大汗。乘我们调换胶卷的空儿,老汉赶着驴儿急步离去。我们过了一把瘾,也无心再追,扭头朝壶口走去。
壶口,属山西省吉县所辖,西面是陕西宜川县。
壶口,的确名不虚传,黄河干流流经断层峡谷,切穿吕梁山南端,河底石岩,冲刷成一条巨沟,宽30米,深50米,积蓄在上游的河水,涌动着挤向狭窄的、象一只茶壶口的沟口,倒悬倾注,落差20米。尽管在隆冬季节,仍然有奔马直入、惊涛怒吼之势,其恢宏和壮丽实为罕见。
"巨壶鼎沸"冬日里,坐看黄河别有情。我没有去河东,单独留在河西,沿着细细的沙地,踏步破冰碎雪之中,领略"秋风卷起千层浪,晚日迎来万丈红" 的风骚。时而,我架起相机,自拍自影;时而,我抱冰亲吻,感受母爱;时而,我又躺卧河床,极目苍穹,体会自然;时而,我又静坐石巅,观赏河水的倒倾咆哮和浪卷珠帘;此时此地,我不相信李白"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 的诗句,却欣赏他"黄河万里触山动,盘涡毂转秦地雷" 的描写,此时此地,断然没有"黄河如丝天际来" 的脉脉含情,却只有"水从天上落,路向石中分" 的"河源怒触"和"剪断朔云"的暴虎凭河。我被壶口征服了。
夕阳西移。火红的太阳,将黄河打扮成一位披着红装的新娘。晚上,我们在河对岸七狼窝的私人旅店过夜。老板是一位抗美援朝战场上退役老兵,姓孙。老板娘傻大黑粗,也姓孙。二口子心地善良,知道我们从上海来,特地抱来四床里外三新的棉被,怕我们夜里挨冻。又怕我们吃不惯山西莱,揣出所有的鱼肉素菜和调料,由我们自已动手。我们自选了几个菜,由建华掌勺,三下五去二地烧了一桌,喝了八瓶啤酒,美美地吃个痛快后,呼呼睡了。半夜里,我冻醒三次,三次爬起来,揣烊火炉。听见屋子外面野狼的叫声,吓得不敢出门撒尿,只好借用面盆。好一个七狼窝!
听旅店老板娘介绍,今天中午12:00有一班车去延安,也是年末最后一趟。我们赶了个大早,请了一位供销社的小李做向导,去距离七狼窝八公里的山顶村子采风。
山村极穷。十几户人家。全村86%是女娃;喝用的水,是赶着毛驴,驼着水桶,去两里地外的水源取水;吃的是乔面,住的是土窑,穿的是单衣服;全村只有三人,穿着自家用羊毛编织的毛衣;女娃身穷清一色的红布衫,无一人上学念书;村口的一口石磨,全村人靠它加工磨面;乡人见了我们,既不问也不理,就象没看见。一派死气沉沉。来回十多公里的山路,走得腰酸腿痛,气得我们草草收兵,打道回府。
赶到七狼窝,人声鼎沸,吵吵闹闹。原来12:00的汽车车没停就溜了。一辆由延安开来交会的车,死活不肯返回延安。旅客指骂着司机,司机只顾闷头喝酒。只有售票员在挡着、吵着,陕西话和山西话骂来骂去,我们根本听不懂。还是一位买卖模样的中年人,告诉了事情的前前后后。唉,也难怪,今天都已经腊月二十八了,谁不想早早回去准备过大年啊?可是,这里没有一部电话,无法报告上级领导,请求重新调度车辆,或许领导也回去过年了,他们也是人也有家啊。眼前,唯一的出路,只有求司机发善心,弃一人,为众人;弃一家,为大家。尽情地吵,能管用?! 金星和建华上前和司机攀谈,打了回票。我和国年又上前去。司机一见警察,先让了三分。听说我们可以不要车票,他心动了。吱吱哟嗨地免强答应。但不许其他人上车。又是好言好语,连哄带压,拖到二点钟才发车。司机已经满脸通红,酒足饭饱,怕他开车不稳,国年和建华死死地围着他,不时地敬烟送茶,害得司机一路停车小便。到达延安,已是华灯初上。
延安
延安,我童年心中的圣地。当我第一步踩踏这片热土地的感慨,恰恰相反。她的朴实的外衣,显得凄凉;她的美丽的脸庞,显得憔悴;她的干哑的声音,显得如此悲伤。我无力立即探访,一天的折腾,已心力交瘁,草草走进门口挂着延安旅社牌子的楼堂。店主满面笑容地介绍客房,楼上楼下,前庭后院,竟然没有一个茅坑。实在不想挪动,反正只有七元钱的单人板搭床,就地一躺,设法等到天亮。无奈,烤炉已灭,满屋冰凉,抖抖嗦嗦,烟来茶往,四个人头一回睁大眼睛等侯腊月三十的朝阳。
四点半钟,干脆扛起行李,步行到汽车站。早早购票,等侯上午九点开往榆林的班车。
离开车还有四小时,我们寄存了行李,踏着湿漉漉的地面,看着宝塔蒙胧的身影,顺着已经干涸的延河走去。年久失修万佛寺,佛门大敞,空无一人,只有佛像静静地安坐着;过了大桥,来到举世闻名的宝塔山,七层宝塔肃穆屹立;整洁的山道旁,路灯发出幽幽光亮,几处不准通过的交通标志,在晨曦中特别醒目;有几位白发老人在走动,或许是怀旧,他们走得很慢,不时停下脚步,四处张望一番。映照远处的清凉山,站在零下17度的旷野外,我感到有些冷,已经穿了多年的血红色的滑雪衫,抵御不住山坳中钻来的寒气,只好回城填肚皮。
四人在车站旁十公尺远的饭庄早餐。席间,一位老者进来,看见我们桌上放着好几架相机,拍拍我的鲜红的滑雪衫衫背,问道:"你们从哪儿来?"
"上海。"我没有直视他佬。
"噢,上海。来干啥了?"他用左手半掩着耳朵侧听,
"采风。"我转过脸去,大声回卷。
"采风?!风窄之采?!"老汉一时没理解。
"就是采访,看看陕北、延安的巨大变化。"我比划着大声嚷道。
"噢,采访。好,好好采访。延安小糠。"
"小康?!"我持怀疑的语气直问老者。延安的煤气、电视、公交、公厕……似平无一能和上海比,而上海人均尚禾小…
"唔!小糠!小米加糠!"我还未想完,老汉自嘲自译,他说的"糠" ,我错当"康" ,天壤之别。我正想再谈,老汉摆摆手,朝我们"拜拜" 了。饭庄的主人向我们介绍,这位老人是国家八级干部,离休了,每天来汽车站。
我们在汽车内坐好,我发现老人站在捡票口,正在朝我摆手,不知是告别的"拜拜" 呢,还是不要……、不行……、不会……、不好……?管他呢,我也朝他摆摆手,个中含意,只有老人和我明白。
说是9:00开车,又拖延到9:50,司机双耳端各夹着一支烟、左手拿着一盒咽、右手叼着一支烟,在男女老少的簇拥下,满面春风地走来,左煺还未挪进驾驶室,又被一位穿红戴绿的女人叫下车,这位也是托司机拉货的。左右逢源,磨磨腾腾,坐在车内的爷儿姐儿们,满口肮话,一股脑儿甩向司机,司机两耳未闻,他谈他的,还不时伸手摸摸女人的屁股和脸蛋,打情骂俏的拖延,激怒了全车厢旅客,几个孩子朝司机仍鸡蛋壳和果皮,司机毫无怒色,他权当人们抛来的玫瑰花瓣,依然嘶咬着越发撒娇的女人,直到队长催他发车,才怏怏不乐地爬上司机座,阴挚未动,他先学着西方的手势,朝那扭着肥臀丰乳的女人,抛去一个飞吻。车轮终于转动,后尾的黄土随着浓浓的油烟,把那个女人团团裹住,就象大雾中的一朵败牡丹。
从延河向榆林进发,一路上全是黄色的土壤,松弛的黄土坡上,随处可见一排排窑洞,有些洞门是砖砌镶嵌,大多数是随窑而破,简单地用石灰或水泥抹一座门框,窗门有方有圆,窗格各异,家家户户都贴着红红的对联和窗花,这红色,在黄土色的调和下,格外娇媚。我的直观告诉我:新年就在眼前。殊不知榆林会是什么模样。
榆林
汽车停在榆林地委第二招待所门口,已经晚上7:14,住在二楼二人房,有热水供应洗澡。今晚是年三十,又是入陕后头一回洗热水澡,干脆,先舒服地打扫个人卫生,再上街吃年夜饭。小算盘是打得不错,等我们上街时,整个榆林县城己经户户关门、家家闭窗了,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小摊贩买羊杂碎,五角钱一碗,每人先要上一客,蹲在地上,揣碗就吃。哇!这味道不提有多羟,仅仅塞进牙缝的砂子,无法使人咽下第一口。我们四人,除国年狼吞虎咽外,都忍无可忍,只好打道回府。
路过邮局,各自给家人挂了长途电话,报平安、拜早年。儿子听见我在榆林打电话,激动万分,口若悬河,一下子报出榆林周边的十几个景点,诸如红石峡、杨家城、昊天官,还滔滔不绝地介绍古长城……。他说的地方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倒是帮我列了一张清单。事后我才知道,儿子一直在跟踪我的行军路线,我每到一处,他就在地图上画一面小红旗;我每前往一处,他先收寻资料,就象是我的作战参谋,也象是我的旅游导游。
回到二招,倾倒各人全部可以吃的东西,摆出一桌别出心裁的年夜饭,搜出金星收藏的一瓶杜康酒,嘻嘻哈哈地过了年。
翌日,整个榆林城闹腾起来,男女老少倾巢而出,大街小巷人头涌动,腰鼓队、秧歌队、军乐队、少儿舞、龙舞、狮舞…不尽其数,把榆林城塞得红红火火。我穿梭在人群中,不停地消耗胶卷。突然发现有一辆工程修养汽车停靠在一根电线杆旁,我三步当二步冲到前面,来不及跟作业师傅招呼,迅速爬上铲斗,居高临下,把整个榆林城尽收眼底:古老的城厢,严谨而又整齐;鞭炮的浓烟,袅袅娜升,把榆林城笼罩得就象雾里春花;蛇龙般的队伍,头尾交接,缓缓移动,点缀得街巷道路五彩缤纷;从我脚下经过的庆祝队伍,看见头顶上有人拍照,行列更整齐、鼓点更浓重、喇叭更清沏、歌声更嘹亮、舞姿更翩跹,尤其令我兴奋的是一支舞龙的队伍,朝气蓬勃,生龙活虎,舞手们手持的舞龙捧,得心应手,配合默契,足有二三十米长的布龙,一会儿龙吟海底、一会儿龙腾云端、一会儿龙盘苍穹,看了前段,顾不及看后段,看了上部,顾不及看下部,使人目不暇给。榆林闹春的鼓乐喧天的热火劲儿,远出所料,彻底澄清了我们初识古城的印象:年三十夜,合家闭门团聚,沉淀一年中的苦累丧愁,将它慢慢捏入饺馅内,吞至肚中。这是传统的中国人的容纳和忍受;大年初一,全城闹起春庆,激发起对新年的希望热忱,将它熔入狂欢中,互报新岁,这是东方人的寄托和期盼。榆林呵,你的深沉,就象写在陕北老汉脸上的经纬皱纹,无论用什么方式去解读,都只有两个字:中国
浏千河
大年初一,上午在榆林闹春。中午,我们每人包借了一辆自行车,向佳县的浏千河出发。一路的山地公路,高高低低,上上下下,害得建华的单骑坏了几次,终因链条断了,扫兴推回榆林。我们三人在一处树林里等侯。冬天的树林,只留下光秃秃的枝干,沉积的雪,暖溶后又结成厚厚的冰。十几位农村的孩子在冰上玩冰桡。他们用两根木条支撑起一块不足半平米的板,人可站、可蹲、可坐。双手各支着一根木棍,自由自在地游弋在冰面上。我也孩气十足地玩了几圈,满身大汗。开始,平衡不了身体,不是滑倒就是撞树。乐得孩子们捧着肚子笑。不一会儿,孩子们和我们混熟了,一个劲地拉我们去他们家中,
果园塔
果园塔村,在佳县的西北,全村住着一百六十户人家。地无一分平,无塔无果园,值得夸赞的村边有一条不足十米的小河沟,但是河床特别高,都是平日被沙土填入的,据村民说,祖祖辈辈也没人挖河。我们在这的的确确的穷地方逗留时间最长。一住就是七天!这七天中,拜访了抗美援朝战争中的老兵;参加了新人新禧的婚庆;喝了小米粥、睡了大热炕、吃了全天酒、学会信天游……
头一晚上,我们借宿在果园塔村上村的曹春元大伯家,由于在山上,所以这是果园塔村的上村,正名是浏千河乡果园塔三队,全队六户人家。山顶上有个庙,庙旁有三株老榆树,传说是龙王留下的,庙名龙王庙。是全村的圣地。每年逢旱,人们要群集此地,求神求佛求龙王。曹春元大伯介绍,有一年,一寡妇急功近利,砍了老榆树上的几根枝头,气得龙王三年不供雨水,全村人杀寡祭拜,顿时大雨倾盆,雷电交加,榆绿土肥。文化大革命时,全国那样轰轰烈烈"横扫一切", 也无人敢去动庙上一片瓦。而今,虽说思想解放了,成群结队上供的不多,但是分家分户去敬礼的却香火末断……
果园塔村下村的老兵李发金,是50年第一批雄纠纠跨过鸭绿江的志愿军老兵,今年六十有二,老伴李刘氏,五十挂零。老兵曾经在毛岸英(毛泽东之子)部下,曾目睹毛岸英被困被炸被烧死在山洞。他不愿披露这一段伤感的历史,我不了解老人是惧怕还是伤痛,是冷漠还是忘却,但是,他却满足每年300元的国家补贴和一被窝蚤子的小日子,也热心果园塔村党支书的工作职务。这使我想起中国有多少解甲归田的老兵和将军,他们明白,哪一处才是属于自己的天地。因此,幸运地躲避了许多人为的灾难,稳守着昔日的光荣,保持着革命的情操,平日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儿。李发金就年复一年地用毛驴拉着板车,装送十几位孩子上学。当年的板车学子,有今日的果园塔村赵村长,也有在佳县的行政要员,还有在榆林工作的许多体面人物。老兵一谈到育娃,他那满结纹路的脸膛,红彩奕奕,神采飘逸。他自知之明,已经无力向黄土宣战,但愿后辈们能够闯出一条富裕之路。
只听说"骑毛驴看唱本",没听说骑毛驴迎亲。初四,果园塔下村就有二户闺女出门,一户是嫁本村的木匠,一户是嫁外乡的瓦匠。真是好戏连台!
我赶在日出前,爬上全村的最高点,准备拍摄逆光下炊烟袅袅的动人场景,当我选定角度、支起脚架、撑好机器时,己经有乡亲们出来干活了,只见他们挑水、劈柴、扫院、喂鸡、放羊……一幅农村的田园晨曲的优美画面,跃然眼前:太阳正冉冉上升,火红火红地喷射出强烈的光芒,把黄土地照得金碧辉煌;萦绕着的白烟,此时就象酒后的仙子,满面绯红地披着轻柔的霞纱,在果园塔村的上空轻歌蔓舞;摇曳的榆树,在逆光中英姿婆娑,从她的枝叶背后逆射出的光束,就象斑斓多彩的缤纷花卉,又象神奇变幻的七色光环;静静地躺在山坳间的冰封小河,就象一条洁白的哈达,被晨曦染成了如影随形的锦缎,随着阳光的色谱不断地变幻,绵延不尽地伸展开去……
突然,身后响起"哐!哐!…哐!哐!哐…!"的铜锣声,着实吓我一跳。只见支书昂着脖子朝天喊着:吃饭了!吃饭了!没吃的赶快吃饭了!他不停地敲打着铜锣,也不断重复着"吃饭了!"的喊叫。还不停地变更方向。我正纳闷,吃饭何必敲大锣?难道还是人民公社的大食堂?只见支书直接朝我走来,还对着我直叫:喂!去吃饭了!去吃饭了!等他走近,一打听,才明白是吃喜酒。我顾不得拍照,赶紧收拾家伙,跟着支书来到新娘家。只见满院是人!
听众人介绍,方圆百里的父老乡亲,只要愿意的,都可以来喝喜酒。亲戚每人缴纳礼金二元,朋友每人缴纳四元。一天管三顿酒饭。现在是早饭,下午二点管午饭,晚上八点管晚饭。为了赶热闹,我们每人缴三元钱,东家怎么也不收,我拉着支书和村长,说:我们比亲戚远,又比朋友亲,看在我们远道而来的情意上,就收下这礼金吧,入乡随俗嘛。等一会,我们把婚礼的全部场面拍摄下来,到时寄上照片,算是另加一份有纪念的礼品。支书见我们言真意切,发话让东家管帐的司仪收下十二元礼金。其实,我深感礼薄,不成敬意,既然大伙如影随形,我们也就随俗了。
乘着人多的机会,我把房前屋后,里里外外跑透了。
这是一个二间窑洞另搭一间西厢厨房的小院人家,院中央,一支民乐队正围着熊熊的炭火,有的拉二胡,有的吹锁呐,有的敲大锣,有的击单鼓,乐声中传递着欢快、喜悦和激扬,追逐的孩子们窜动在火苗前后,给平素静谧的山村土窑,平添了许多活力和喜庆;窑墙上,大红纸上书写着祝福贺词,还专门贴了一张喜庆组织人员名单,恭正地罗列了管财、管酒、管饭、管菜、管汤、管揣、管礼、管车、管驴、管鞭炮……等责任人;窑窗上,张贴了许多剪纸图案;堆放在墙沿的嫁妆,几乎是一色的红,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耀华。
土窑洞不太宽敞,除去炕头,只剩七八平米的空间,杂乱地堆放着一些农具。主人的活动空间,大部分是在炕上。
在厨房里,大锅灶上支着一个荞面模,一个人在锅头的模内放和拌好的荞麦面,二个人在模具扛杆的另一端,合力使劲抬起扛头,迫使模子压下荞面,只见一串串面条直朝沸腾的锅水中落下。不一会,把煮成的面条分盛盆中,由专门管跑的司仪负责送到内屋。
在东厢,只见几位大嫂在忙饭,她们先将小米倒入热水中煮,熬出了米浆,再捞上小米,放入蒸笼里蒸,最后由管揣的司仪揣走。临时支起的锅灶炒莱,厨师把已经盐制半年的猪肉,先煮水粢汤,再切铜钱大小的薄片,集中放在一桶里。按每一锅均衡地放入几片猪肉和舀入几勺粢汤,加些山芋粉丝和几盆清水,成为最珍贵的佳肴美味--猪肉粉汤。听说,这才是众目睽睽的、只有在喜庆节日中才可以享受到的、唯一能值得称赞的"盼望大菜"。
在西厢,走进屋内,只见炕上己围了一圈老少。每人一碗一筷地吃上了。炕中间,五只大盆,分别盛着土豆丝、小米饭、窝窝头、荞麦面条和山芋粉丝汤,汤面上飘着猪油油花和几片铜钱大小的、薄如纸张的肥猪肉,炕中有一位专门管饭的司仪,负责一壶米汤水,挨个倒一次。司仪很负责的关照炕上每位食者,不得烘抢,不得浪费,不得吃二回。一轮之后,不冼不换碗筷,再上一轮,周而复始,直到来客都被轮到。孩子们吃得热闹,老人们吃个高兴,朋友们图个吉利,我们却饱了眼福。看着老区的百姓,在婚嫁日子里,不分贫富、不分官民、不分老少、不分远近、不分疏亲地共聚一席,其真、其情、其憨、真实,令我十分感动,当我们交叉双腿,和席而坐,你一杯我一杯畅饮陕北米酒的时候,我醉了。醉倒在朴实无华的民风中,醉倒在穷落僻乡的情意里。乡长口中唱着信天游,双手捧着高举过顶的三钱小酒盅,向我们敬酒,我被他一口一句的"大哥哟!大哥哟!"叫得心疼心慌,我的双颊比身着的红色滑雪衫还红,老乡呵,我无言以对!
我不停地按动着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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