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天堂里有没有一杯薄酒
许文舟

  母亲说,父亲十三岁开始学习犁牛,人没有牛高,手握不住犁把,牛不高兴的时候,就把父亲拉倒在田里。爷爷病在床上,大集体以工分分配口粮,容不得父亲干与或者不干。第一天犁地结束,爷爷努力从床上起来,用颤抖不已的手从床底下摸出藏着一壶老白干,找出杯子,满满当当地斟了两杯,第一杯递给父亲,留一杯给自己。爷爷举起杯,要与父亲对饮,父亲怎么也不敢相信,一向要求儿子不能喝酒的爷爷,竟要与他对饮。父亲不敢接爷爷手里的酒杯,爷爷却把酒杯硬塞到父亲手里,“喝下他,又不是毒药”。
  父亲一口闷了爷爷递来的酒,白天劳动的疲惫顿时被酒力破解,原想着第二天可能起不了床的父亲,天还不亮就醒来了,照常赶牛到地里。如果说那算是父亲与酒第一次相遇,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都与酒有关。
  只是大集体年代别说喝酒,就是吃饭也成问题,酒一旦在父亲心里占领一席之地,那份欲望总是纠缠着他的胃口。没有办法,爷爷就叫奶奶酿造些玉米杆酒,甘蔗收获的时候,又在甘蔗碴料上动脑筋,硬是把酒从废料中提取出来。只是从玉米杆与甘蔗碴中酿出来的酒,尽管烈度很强,喝起来简直就是吃药,除了浓烈的辛辣之外,哪里寻得到酒的醇和与温厚,酒的清香与甘甜。后来,父亲娶了媳妇,那就是会酿好酒的母亲。母亲从小生活在一个富裕的家庭,却学得一手酿酒技术,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粮食供母亲做酒料,仍然只能从农业的废料中酿出劣质的酒,父亲已经很满足了,在那个勾兑医用酒精吃喝的年代,能喝到甘蔗碴玉米杆酒,已经很不错。生产队为鼓励在农业生产中有突出贡献的农民,竟决定把奖金改为每人五斤玉米酒。酒是从供销社购来的,度数本身不高,结果,父亲提着领到的奖酒还没有到家,就全都没了,倒不是父亲有多会喝,那个年代人与人之间有种天然的亲情,有酒大家喝的理念下,父亲手里的好东西等不到回家就全没了。爷爷听说父亲得奖的事,很为父亲高兴了一阵子,说父亲有出席,后来当爷爷听说奖的到酒被父亲全喝掉,就破口大骂,竟不吃了两顿饭以示抗议。
  农村实行改革,地里的粮食产量一个劲地往上蹿,除了吃之外,父亲时不时要背些到街上卖,用以家庭各项开支。当然,手里有粮心里不慌,母亲再也不用检甘蔗碴玉米杆做酒料了。由玉米在小作坊里酿成的辣香甜俱全的包谷老烧从此成了父亲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尤物。玉米酒喝多了,有人发现绿豆酒高梁酒喝起来口感更好,回味更浓郁。于是,自家地里的种植计划里,多了杂粮的成份。父亲一一喝后说,这些用软作物酿出的酒,性情温和,度数太低,跟白开水一样没有味道。还是包谷老烧好,够味。几十年的喝酒生涯,把父亲打造成一流的品酒专家。不会喝酒的人不管喝什么酒都是一个味,会喝酒的父亲在喝的同时还可以品出一点名堂来,甚至品出一点人生哲理来。
  一度时期,父亲胃不好,严重到吃不进粒米的程度,可是对酒他却来者不拒。胃的毛病得到有效的救治,脑血管又开始拥堵,有一段时间父亲处于昏迷状态,可是稍有意识,他就会努力从嘴里挤出酒字。我从城里回乡下看父亲,带了许多补品,算是工作之后的孝道,可是父亲一看我手里提着的都是糖食之类的补品,就都把他们全塞回到我的车内,说价格又大又没有酒好吃,怎么就不买些酒回家呢。我知道父亲离不开酒,便让老侄到小卖铺里买了箱啤酒,父亲不知道啤酒是什么名酒,接过我给他斟的啤酒便喝,才进口他就大叫起来,让在场的家人都惊慌失措,一再追问一脸痛苦状的父亲,他才说根本不是酒,说像马尿一样的东西怎么说是酒泥。
  大病一场之后,父亲喝酒有规律。平时的日子,每天晚上喝一口。父亲自认那是一种修养身心方式。每每劝及他少喝酒时,父亲都说,许多老中医都说喝酒能促进血脉畅通,有利于健康呢。其实父亲说的有点道理,如果没有酒的作用,也许那堵在脑血管里的血拴可能会致命。父亲从朋友那里弄了一副中药回来,用一个亮亮的玻璃坛泡满了药酒,他再喝的时候,无人劝阻了,他也知道喝多了伤身的道理,每天一小杯,临睡前喝下,这一夜就只听到他睡得舒服的鼾声。父亲喜欢一个人独饮,到不是父亲小气舍不得让人一同喝,或许由于他本身喜欢沉思默想,一个人独坐火塘边,一边泡百抖茶,一边慢慢品饮杯中的酒,那是一种风景,当我在工作之后一个人独居一屋,便想念父亲,父亲饮酒方式竟成为我心里的想往。
  父亲得的是癌症,死之前他不喝酒了,其实长在喉部的癌根本无法让他把烈酒下咽,那是一种痛苦。父亲只能用鼻子闻闻,算是享受,病得很重之后,父亲是不能言语的,可是一旦看到酒或者闻到邻家酿酒的芳香,他会努力从病床上起来,让母亲扶着到村子外面走走,那是父亲克制对酒欲的唯一办法。突然有一天父亲的病加重,再也不能睁开眼睛看一眼亲友的时候,我们兄妹都从不同的地方赶回去,我仍然带了许多礼品,尽管只是表达一种孝道,但父亲的眼神里充满对酒的渴望,酒字从干裂的嘴唇挤出来,让在场的人动容不已,亲人们都说不能喝了,只有母亲让我把酒拿来,母亲接过酒之后,先自己喝了一小杯,再用手指蘸了些,涂到父亲的嘴唇上。父亲自从病重之后,再也看不到他的微笑了,母亲的手指抚摸着父亲的嘴唇,父亲竟微微笑起来,自然、镇静、超凡脱俗的那份微笑,我知道与酒有关,是酒催开父亲内心的欢喜。
  父亲死后多年,我们给他敬酒的仪式一直没有改变,我不知道天堂有没有酒香,可是我相信父亲一定品尝得到我们敬献给他的美酒中那些比酒还烈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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