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生命的名义
我一遍又一遍地读着着王红的《生命记忆》……
一遍又一遍地感受着,回忆着;一遍又一遍地体会着,触摸着;一遍又一遍地痛苦着,幸福着……于是,恍惚间,有一些身边的东西渐行渐远,又有一些遥远的东西悄然而至。
这本书的副标题“王红老山战地影像”,平平淡淡的8个字的背后,是一段血与火的经历,是一幅生与死的画卷,是一曲爱与恨的交响。这是一位当年在战场上用自己的铮铮硬骨作三角架、用忠诚的目光作底片、乃至用自己的鲜血为显影剂的战士记者(我特地没有使用战地记者这个称谓,因为这本书的作者不仅仅是在前线采访,而是作为一名战士直接参加了残酷的战争)用自己的九死一生所换来、并作为自己的最为宝贵的财富珍藏了20多年……的记忆。
坚硬的记忆。
认真地读这本书中的那些图片,不会是一件轻松的事。无论是战争的直接参加者,抑或是那场战争之后才出生的年轻人,只要你用心去读了,我相信,你都会从心里感到某种沉重继而产生某种升华。
前两天,一位年轻的、因而对那场战争并无直接感受的女记者说,她在看这本书的时候哭了。有人怀疑,说是不是啊?但我相信。因为,所有的生命都是相通的。
我和本书的作者都没有想到,这本小书一问世,竟然引起了那么多的反响。报刊杂志广播电视介绍转载不说,光是当年参战的战友们以这些照片为线索的相互寻找和重逢,就足以令人泪飞如雨,倍感欣慰了。
这说明什么?说明这些有关生命的记忆的质量么?还是拥有这些经历和记忆的人青春常在?
于我辈军人说来,发生于20多年前的那场南部边境战争,是我们有限军旅生涯中所经历的唯一的一场真正的战争。如今,除了那些在西南边境为层层叠叠的亚热带植被所覆盖的一座座烈士墓地外,那场战争的痕迹消失得真的是如同一瓢被蒸发了的水呀,消失得干干净净,踪迹全无。
但我知道,它始终未离我们的左右。如同人的影子一样。只要你存在,它就存在。
战争,就是这样一个顽固的东西。一旦你同它结识,它就与你不离不弃。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啊。
我可以在这儿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也同样可以用老爷爷的口吻先从一句“从前啊……”开始。尽管这里的这个“从前”不过才二十多年的光景,而且,它恰恰同我们国家改革开放,同我们大伙儿的日子红火起来处在相同的一个时空。
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早春,广西边境上的木棉花红得滴血一般的时节,我和我的一个战友悄悄兴奋着从南下的列车走下来(我俩只能是悄悄地兴奋,因为我们在漫长的旅程中明显地感觉到,几乎所有的旅客都没有把本次列车的终点与当时正在进行的战争联系在一起),却意外地在月台上看到了一名孱弱的女军官来迎接我们。她个子矮小,面色苍白,还戴着一幅深度近视眼镜,一件显然是临时借来穿上的大号士兵军大衣更使得她活像个绿色的大包裹。然而几分钟之后,我俩便晓得了,她竟然是奉了总部首长之命同我俩一起去前线采访的!天,就她?一腔不满的我们只能用大步流星来发泄自己的情绪,任这个大包裹一溜小跑着跟在我俩的身后气喘吁吁。
那时候我们都还年轻。年轻的标志之一就是单纯。所以我们俩当时谁也没有发现她有什么不正常,以为她也是同我们一样,既然是当兵一场,就怀着愿将此身长报国的豪情来亲历战争了。然而后来我们才知道,她来前线的动机要比我俩稍微复杂一些。
我们三个人,准确地说是三个穿军装的文人在前线一起度过了不算短的一段日子。当然这段日子有许多值得记忆和珍藏的经历和故事。若是早几年,我会把这些经历和故事讲得津津有味。然而现在我已经没了这种兴致,这倒不是在故作“却到天凉好个秋”,实在是因为过去了二十多年后才懂得了这样一个道理——非伯牙子期,断无高山流水;既为珍藏,便不可轻易示人。更主要的,当我面对王红这本战地影像里的那些冲锋陷阵流血牺牲的士兵时,我觉得,我们这些只不过是与战争沾了一点边儿的人,还是闭嘴吧。
我要说的仅仅是那次从前线下来之后。所谓“下来”,所谓“之后”,其实是当时我们从一线阵地回撤到距离边境线一公里的一个边防连队驻地。饶是如此,同前沿阵地相比,已经足以令我们感受到充分的和平了。以至于那天的晚餐后,被和平的感觉所陶醉的我们竟然产生出了出去散散步的念头。……我们在黄昏中缓缓行走,红土路面在夕阳中愈发色彩浓重,那么多天来我们还是头一次没有把这色彩同血联系在一起。无人,好像也没风,所以很安静。路旁,一团团的芭蕉如同立体的剪纸。许久,我们都无话。只是默默地、缓缓地走,就仿佛我们可以就这样一直走下去,走到太阳升起来再沉下去。过了很久,天已经全黑透了。她突然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幽幽地说了一句话:你们知道我为什么来前线么?
对于她的这句话,我们当时还沉浸在享受和平的愉悦之中,一时还没有反应出这句话背后所隐藏的问题。但是她接下来的话却着实让我们大吃一惊——她说:我是来寻死的。
哦,你们千万别以为接下来会读到一个多么惊心动魄的故事。其实,她的故事的前半部算得上是老得掉了牙——她的白马王子数月前突然离她而去,于是她同寻常女子一样,大病一场,在医院里躺了半个月……。如果她的故事至此为止,不过是人间大舞台又多了一次痴情女子负心汉的重演,可问题是她这出戏的下半场却出现了峰回路转——躺在医院病榻上的她有的是时间胡思乱想,反正是不想活了,她反复琢磨寻找一种香消玉殒的方式。终于,有一个方式有最充分的理由让她下定了决心:我既然是军人,要死,当然就要死到战场上去。
她的讲述让我俩感到了真实的后怕,并为此出了一身冷汗。一瞬间,她在前线时的种种怪异的表现都有了答案——难怪她总是脸色苍白着不言不语;难怪她总是执拗地去最危险的阵地;难怪她在指挥所首长将她派往前线医院后,自己又偷偷搭上一辆运输车到了最前沿;难怪她在炮阵地上听着防敌炮袭击的警报声端坐不动,面容平静如水,直让我们还暗自佩服她女中豪杰大将风度……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一个人一旦抱定了必死的信念,死,便上升到了一种审美的层面了。
可问题是,她在经历了初步的战争之后,她并没有按照她原先的设计在战争的某一个角落死去。也许她在那一段日子里反复地思索过“活着,还是死去”这个永恒的命题,也许在某一个危险的时刻她已经准备跟随死神而去,但她毕竟还是毫发无损地活下来了。那么,是什么力量使她得以再生?
她平静地告诉我们,是战争。
正是在这种随时都可能死去的战争环境中,她才无比真切地感受到了生命的无比真切的可贵、宝贵和珍贵。这同我们过去在想像中所感觉到的战争=死亡完全相反,我们所看到的、所经历的战争是,一切努力都是为了活着。我们是在亲眼目睹了鲜血、创口、伤员和漫山遍野的烈士墓……之后,才明白了一个极浅白的道理——对于生命来说,死亡,太容易,太简单。
在那个和平的夜晚,在那条距离前沿阵地一公里的乡村红土路上,我们第一次看到她泪流满面。她说她将永远不会忘记前线的这段日子,并在记忆中永远珍藏这其中的一些特别的感受,比如在经过常有敌方特工队出没的某个隘口时,一个小战士总是力图走在朝着敌方的那一侧,用自己并不魁伟的身体把她遮挡住;比如夜晚我们走在两个阵地相连的交通壕,我们两个男的总会自然地一前一后而让她走在中间;又比如半夜她要方便时(不要奢望阵地上有女厕所),我们只好在布满地雷的阵地上凭着白天里的记忆小心摸索寻找一方安全的空间,并喝令她在没有确认安全之前不得跟随;甚至,她还注意到了我们在炮阵地上可能会一同死于敌方炮火覆盖的时候,我们对她投去的一个眼神,那目光里的内容复杂万端,而她读出的其中一个信息是,对于一个处于花季里的真实生命的即将凋谢所表达的深深的惋惜……
这就是我们、我们所接触的战士、我们所经历的战争所传递给她的一个个有关生命的信号。她想死,但这些信号却明白无误地告诉她,命运要让她活下去。她的生命在战争的状态下得到了最真诚的尊重,最无私的呵护。自然,与战争所给予她的这种博大的生命感悟相比,原来那个因了一个负心男子而去寻死的念头显得是那么肤浅,那么小儿科。
从那次前线归来的若干年后,我在北京又见过她。那时,她已经建立了自己的家庭,并有了一个可爱的小女儿。
她的生命之花开得生机勃勃,并且在美丽地延续着。
这就是她的故事。
这个故事的题目可以叫《她生于战争》。当然,也可以与王红的这本战地摄影作品集同名——《生命记忆》。
我用了这样一个真实的故事,来表达我对王红的这些战地摄影作品的理解。因为我希望,能够读到这本小书的读者不仅仅是看到了血与火的残酷,还应当透过这些图像去解读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并唤起我们对生命的尊重和关爱。
如此,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才能不负于那些已经长眠于地下的灵魂。
如此,二十多年前发生的那场边境战争乃至在那之前的许许多多战争,便有了永恒的价值。
2007-11-22于珠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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