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20多年的期盼牵引而至的。1983年初秋来到赋春工作,开始聆听你的芳名,数次想谋面你、探访你,终因机缘没法巧合,直到工作地点离你越来越远,工作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没有机会拥抱你,就越想早日见到你。
我也是被无数的惦念催促而来的。关于你,一直没有停歇过那些让人担忧让人烦恼的消息。历史上,长溪与相邻的景德镇市天保乡数次发生边界械斗,由生存危机决定的躁动,常常超越了法律的约束。八九十年代,部分村民乱砍滥伐,引起省级媒体的密切关注。近年,当县委、县政府正在积极探索加强古村落保护并取得良好进展时,一篇网络文章引发了公众的关注:长溪一栋清代老宅因年久失修迁徙异地,古村落的时代命运牵动了各方的心。
我更是被情真意切的赞语吸引而来的。进入新世纪,成千上万慕名者纷至沓来,茶乡大地尽享旅游经济温暖春风,尘封千年的长溪仍不肯轻易撩开神秘的面纱,向世人邀宠,你如山中高士,静静面对滚滚红尘中的诸般折腾。你自有你的沉着,自有你沉着的理由,千娇百媚的山中佳人,注定不会寂寞一生。近年,当秋色乍显,一支又一支的自助游队伍,沿着网络的牵引,迈开双腿,徒步进山,一步一步地点落着那先人修建的古驿道,前来寻觅“最后的‘枫情’”。于是,报刊上如下一段文字,又一次勾起我探游长溪的情怀:
“长溪,一个深藏在深山里的千年古村,过去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要步行几小时才能通往外界。近年,虽有公路直接修到村口,自驾游的车辆也开始多了起来,可是要想一点一点看到她的美,一步一步触摸她的韵味,只有踏上那条千年不变马蹄犹响枫叶尽染的古驿道。”
据说,入秋以来,不远千里前来寻访深山驿路浪漫枫情的旅客,已经有五六千人了。
这是一坛窖藏了千年的深山老酒,一旦打开坛盖,浓香四溢,不醉则已,一醉就能倾倒几千人。
去年12月上旬,在明确被告知枫叶已经落尽,沸沸扬扬的枫情之恋归于寂静时,我仍决定前去探访。我心中的长溪,远不止是令人如痴如醉的遍山红叶,关于长溪的一切,都是那么令我魂牵梦萦。
我没有踏访那条被描述得古意盎然色彩缤纷的驿道,而是乘车沿着人们常走的大路前进。赋春至长溪的21公里道路正在拓宽,一时还来不及硬化,汽车在连绵青山中蜿蜒向前,沿途都是蓊蓊郁郁的密林。路的一侧是深深的峡谷,峰峦迂回,放眼望去,远远近近都是色彩斑斓的世界。四周空寂落寞,不闻鸟啼,不见一人一车,松涛在天地之间回响,小车则如同一叶轻舟颠簸出没于惊涛骇浪。渐入大山深处,渐感翠色浓郁、山风冷峻、秋寒逼人。
半途,车辆驶上了一条简易车道,顿时,天地失去了空阔明朗,日月星辰瞬间隐遁。车道紧贴着山麓,不见尘灰,润润的,黑黑的,铺满了落叶,山回路转,视线仅能10余米。路的上空,完全被密林遮蔽得不见天色,我们像是闯进了深山老林,在一条猎道上穿行。淡淡的晨雾还没有散尽,凝成露珠嗒嗒滴落;滴落下来的还有林间的松球、橡子、苦槠等等。这些都市人爱不停口的座上珍馐生态食品,在乡间却是最平常不过的大众菜肴。
路的左侧,一径溪流紧紧相随。偶有巨岩磊落其中,留下了一些急滩和深潭;但大多是晶莹的鹅卵细石平铺河床。在这山寒水瘦的物候,这样一泓清冽的山泉,她不动声色地生活在这条幽静的山涧里,恬静高洁,玲珑剔透,一刹那间,我们的眼睛都被擦得雪亮:那透明无极的泉呀,带着清凉和甘甜当头扑来,刷遍了我们的五脏六腑,洗净了我们的神明灵台。水面上,几片飘落的红叶一丝不动,两岸披拂的古树枝条直插水中,不见游鱼,不闻水声,只见漫山的翠色簇拥而来浸渍而下。那游鱼是否早已融作清泉?那水声是否随风远去?
两岸,是冲天直上的高山,只留下一线晶莹的蓝天。山势陡峭如削,满山都是挺拔的树木。有的年少青春,密叶如云;有的英迈壮实,虬枝劲节;有的烈士暮年,依然是生命不息,绿意不减。更有的古树虽然早已与天地同寿,倔强的英魂却挺立不倒,枯竭的身躯化作了一尊尊白色的雕塑,掩映在绿色的屏风中。一棵树就是一付动人的姿态,这千千万万棵树木携手并肩,重叠交错,连绵不断,徐徐展开了一幅幽深繁复的长卷,仿佛画面里随时可以吹出一阵阵诡谲的迷雾,让我们的思想里喷涌出无数奇特的幻觉来。
这山水完全跨越了时空,仿佛不是现代社会的存在,在童年的记忆中曾经有过,在《西游记》小说里看到过,在学习古代文学名篇时感动和向往过。南北朝文学家吴均的《与朱元思书》中叙道:“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婴婴成韵。”“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这些简洁明快、形象生动的短句,写尽了富春江清朗秀丽的景色。以这样千古传诵的名篇,比之眼前的天地万物,居然熨贴得丝丝入扣。我实不敢再找任何其他文字来啰嗦,大自然对美的造化,使人类虔敬异常感激不尽。
更奇异的是,一路山重水复不见一村,也始终未遇一人,对于早已有“地球村”之谓的现代社会而言,简直不可思议。长期以来习惯挤在人群中工作和生活的我们,此刻拥有了一份十分奢侈的享受,祈愿这样无比充裕的绿色空间,洗去我们身心的尘埃。畅游在如此广袤的林海中,天地之间仅我四人,万物均为我所有,为我所用,早已被折弄得心力交瘁的精神世界,经她的浸润,渐渐趋于恬淡平和。“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返。”此刻,我的确有了“窥谷忘返”的心思了。
未到长溪,已为沿途山水深深感动,长溪村落驿道古树美否,我可以不作任何期许,只要有了这样的幽径,这样的溪流,这样的古树,这样的天地,足矣!
林海尽头,便是长溪村口。眼前豁然开朗,淡淡的秋阳下,安详寂静,一弯溪水绕村东去,消失在大山的褶皱里。与溪水相随左右的是一条窄窄的马路,直通瓷都方向。村口是一片菜园子地,瓜棚豆架,疏疏落落的篱笆墙连成一片。看不到一块水田,那菜园地直接连着青山。村头一棵高大的古枫昂首天外。村内数百人家挨挨挤挤,静卧山的怀抱,远远望去,飞檐翘角,高高下下,不曾受到现代气息冲击的徽派建筑村落,古典中藏着纯朴,纯朴中透出温暖。村南村北,枫樟橡槠,柏桧松杉,苍老劲健,精神十足。轻烟淡雾,藤树人家,虽然尚未夕阳西下,也不见西风瘦马,分明好一处入诗入画的地方。
长溪分上下两段,村落的精华在上村。沿着一条宽阔齐整的青石板路“笃笃笃”走进上村,越走越像是误闯了一部明清时代的电视剧。我们的脚下,是那条辉煌千年的徽饶古道,历史上来往过无数的官吏商贾,也奔走过无数的寒俭学子,世事沧桑,曾经的喧闹与繁华被几分无奈的寂寞悄悄取代。古道围着村周,连门缀户,缘溪而行,经过敲击打磨过的石磅护住了一条清溪,清溪幽幽地流走了日月,带去许多往事的记忆。这一路,明净的溪流,古老的石碣,朴拙的木桥,整齐的水埠,叙述的都是农耕时代的人间故事。埠头捣衣阵阵,一起一落,砸出清脆的“山应”,撞上岸边的峭壁,声声跌落水中,更见山村的安详。
村头,一座石桥横跨溪上,中间是座古老的船形石桥蹲,把一溪清泉从中分为两半。抬头遥望,那清溪从崇山峻岭的旋涡中蜿蜒而来,绕村庄一周东去,又投入了崇山峻岭的怀抱。这上游连着40里的山坞,却没有什么村落人家。数百年来,寂寞的长溪村却独享着这份丰厚的自然。
石桥的另一端连着那座围着村庄的青山,一条石岭越过山去,那石岭上全是宽阔的青石板台阶。缓步登阶,我在感觉,古人修桥铺路讲究的未必就是便行,而是在讲究排场、讲究美观、讲究要给后人带来无限的敬意。你看这么长的条石,用多少人力才能跨过这山山岭岭、沟沟坎坎搬运而来,然后用多少人力才能一块一块地铺设得如此精确和细微,长溪人常说“一块银元一脚坎”,足见这道路造得铺张。
石岭上铺满了干枯的枫掌,厚厚的,软软的,你根本不会感觉这是自然界的衰败和腐朽,而是一种美的轮回。落叶是安详的,山村是安详的,走过落叶的人也是安详的。我知道这落叶曾经浓绿过,殷红过,痛醉过,如今坦坦荡荡地回归了本原,这一具具内涵丰富的灵魂,它们由灿烂而消亡的生命轨迹,给我们带来了哲理性的反思。高高的岭脊上,一群参天而起的古枫,用枝枝桠桠在分割着我们头顶的天空,村民称为“五虎把龙头”,果然是枝干虬劲,树“势”生威。在婺源,每座村庄都有古树,每棵古树都在滋养着一代又一代的村人。古树不仅仅是村落兴衰的见证,大自然风雨雷电的录音,也是无数行旅者前进的航标和精神的支柱,人们跋涉劳顿,常喜欢选择在大树下歇歇脚,凉凉风,仿佛那些生灵附有神明,能感触到他们扑扑的心跳,听懂他们喁喁的私语,分解他们身心的劳累。
古驿道在岭脊上悄悄地分了岔,一条通往石城,一条通往岩前,前段时间,那些兴致勃勃的驴友们正是从这两条古道中走进了这座藏匿在深山的古村落,又带走了一片片彩色的记忆。当年的长溪人也是沿着这条古道一步一步地走向遥远的外乡,多少回又在辛酸的思乡梦中沿着它回到了思念的故土,安宁了他们漂泊无根的灵魂。这条满载历史沧桑的驿路,也曾奔波过天南地北无数或为生活或为名利的身影,步履沉重,行色匆匆。
村内,随意走进每处巷口,依然是整齐的街道,整齐的水沟,整齐的菜园地,到处都是台阶上下,到处都是转弯抹角,到处都是古巷幽深。我对古村落的好感,大部分不是来自那些曾经堆金砌银建造的高楼深宅,也不是来自那些慢工细活成就的画栋雕梁,而是来自村落内屋舍间自然形成的回环往复、曲径通幽的格局,以及那格局里古意森森的物象:檐头几树梨花,巷口半爿石磨,门前一地苔痕。这些往往契合了许多古代诗词造就的意境,使我能在审美心灵中找到了一座古典的艺术的梦幻的家园。
为我们向导的是当地的老戴,一聊,竟是我一位同事的亲兄长,那同事英年早逝,令人痛惜。我们两人说起一番十六七年前的旧事,顿时,心理上拉近了距离,双方亲热了许多。
老戴手势轻轻一指:某地曾是水口亭,古代村民商议村务的场所。某地曾是水碓屋,一年四季八只石臼,舂出了全村800人的口中之物,那条早已堵塞了的沟渠曾经日夜不停地流淌着从深山里引过来的甘泉。某地曾是茶商豪宅,当年雕梁画栋,庭院深深,记忆犹新,那厅堂曾经摆过多少多少桌喜宴。某地曾是一弯深潭,每到夏天,群孩戏水,雪浪翻滚;每到深秋时节,潭边金桂送香,香飘家家户户。老戴眼中隐过了一丝丝痛惜,也许,那一件件往事,此刻正在他的追忆中不断地复活。
老戴的家是一栋临水的老屋。进了门,一个小小的厅堂,正堂上面挂着一张半旧的毛主席画像。右方,是一间餐厅,木板隔成,地面是杉木条镶做的,四壁用报纸糊得干干净净,温暖如春。小时候的冬天里,我常喜欢呆在这样的房子里,从满壁的报纸上找认识的字,找新奇的故事。餐厅开着两扇古旧的雕花木窗,看那洁净的颜色,知是拆下来用水细细地洗过的。一问,得到证实。这村里许多人家都保持这种习惯,冬闲的时候,农妇们忙着做做这些家庭琐碎,家当不多,样样卫生就是家庭主妇的颜面,勤不勤手,全从这里看出来。饭菜也一样,农村再简单不过的鱼肉蔬果,全都能烧出那种城市人群品尝不到的口味,特对我们的胃口。鱼是稍稍腌过的,粘了带辣椒的米粉蒸熟,用刚熬过的菜油浇上,外面金黄,筷子夹开,里面却是雪白一片,质地软硬适中,很能下饭。自家烧熟食喂养的猪肉,皮软肉茸味香,如果是那种腌制的腊肉,那感觉更不错。青菜刚从地里摘来,炒熟端上,油光油光的,特软特甜,入口易化,带着汤汁夹进碗里,一扒拉就是半碗米饭。土鸡炖出了亮亮的黄汤,豆腐烧做半边焦黄半边嫩白,苦槠粉调成嫩红色的豆腐,用辣椒生姜大蒜煮熟,满盆都是生动的色彩,十分诱人。且不说这些农家菜的味道如何,看着这样的山这样的水,再想想这样的山水里长出的蔬菜,你就已经有了八分的馋样。再加上以传统的手法来烧制,往往让初来乍到的异乡人觉得,每一道菜都自出新意,每一道菜都回味无穷。
老戴告诉我,今年枫叶醉红的深秋,每天都有大量的游客徒步来长溪,最多的一天有几百号人,农家住不下,成百人自带帐篷就在学校的操场上露营,晚风吹起,星光月光下,孩子般地在溪边点燃篝火烧烤红薯和玉米。这些游客对吃饭要求很简单,卫生,不用上荤,九菜一汤,全素,原汁原味,从农家菜园子里摘来下锅烧,150元一桌。老戴媳妇忙的时候一天要烧上七八桌,总觉得这150元钱卖的全是自家种出来的蔬菜,太亏待客人,心里过意不去,桌桌都要添上一两个自家常备的荤腥,游客个个齿颊留香,连声称好。
老戴不是一个能吹善侃的人,静静地听着他简洁地道的介绍,能细细地品出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情感来。800年的村史,800年的凄苦,没有水田的长溪,祖祖辈辈靠着打猎、种茶、砍树、水运木头维持生计。你看那山崖边的茶叶地,往往才十几丛茶树,却为此用石头砌了很高的堤磅,那堤磅整齐考究,像是大户人家的屋基,足见这寸寸土地对于长溪人的珍贵。从这样缝隙般逼仄的生命空间里谋求生存和发展,长溪人要付出的辛劳成倍增加。靠着这份世世代代延绵在生命信息中的认真精神,长溪人陆续外出读书经商,渐渐取得了成功,一部分开始在浮梁县界内买田置产,靠着收租放债过日子。自始,受了外界风气的熏染,寂静的山村里开始响起朗朗读书声和嗒嗒的算盘声,某家祖上中过进士,出过山东的巡抚,某处宅基地的后裔在上海生根了,某家出了博士飘洋过海了。听听老戴如数家珍,看看眼前豪华依稀的驿道和村巷,我完全沉浸在一幅异常纵深的长溪艰难发展的历史画卷之中。800年的风雨,800年的沧桑,轻云淡雾般地晃荡在我的眼前。
我情衷山水,很喜欢到那些保留着原始自然美,尚未大规模开发的地方去。在这些地方,我可以不受旁人的干扰,从从容容,完全用自己的心灵去体味带有自身文化气息的感受。我不得不担忧,对于很多处风景而言,低层次仓促上阵的开发就是破坏,破坏它固有的物质情态,破坏它蕴含的文化个性,破坏它守护的精神品格。
长溪,你已经面临着挑战了,但愿你能坦然地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