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

林路

我们都生活在世俗之中,摄影家也如此。不食人间烟火的艺术家永远是一厢情愿的梦想。然而艺术或者说摄影作品总是想超脱世俗的羁绊,走向更高的理想化的空间。这就需要生活在世俗中的摄影人,化尘俗而归于自然的境界,不要让唐诗宋词成为空谷足音。一旦优秀的摄影作品当境拔起、飘然脱俗,总会给人以莫大的安慰。我们大多数人所待的就是这样一类智与美融合的作品,占据灵魂不易触摸的地位。

然而表面上看去超凡脱俗的影像,也有不同的境界,不得不加以细辨。否则久而久之,我们的审美倾向也会进入一种误区。
我们假设有一种纯美趣的作品:摄影家在要求脱却俗网的重浊,别寻纯一美趣之天地的心境下,对人物于生活的艺术性、趣味性做出自己的品鉴。然而这时候往往会发现,这样的结果仅是将生命无可奈何地从现实世界中游离出来,硬把生活情趣扭转向不食人间烟火之境的自我陶醉。因此美则美矣,却经不起灵魂的拷问,从而流于空泛。比如风光摄影中看似空灵实际上却是大而无当的“壮丽河山”,人像摄影中看似光影浪漫实际上却是一味的“阿谀奉承”,纪实摄影中看似普度众生实际上却是不痛不痒的“冷眼旁观”……这样的纯美趣不要也罢——否则就是一剂心灵的鸦片,暂时的麻醉有可能导致全身的瘫痪,不可不防。

然而也有一种超凡脱俗的影像,与表现一般纯美趣的超脱之了悟的影像最大的区别,在于双方虽同有超脱尘俗的要求,但后者是经历深重的叹息后,因洞彻世情而来的真正解脱。这时候的画面看上去似乎是一样的超凡脱俗,但是却在本质意义上超越了简单的美学意义上的“奉承”,有着独立的人格魅力和生存品味。阅读吕楠的《四季——西藏农民的日常生活》,也就有了上面的一些感想。

历时八年,消耗了3500多个胶卷,从126000多张底片中精选的109幅黑白画面,组成了从一个人的四季到一个民族的四季的沉重转换。栗宪庭在他为吕楠的画册所做的序言中,已经从人文精神的角度,做出了繁复的文本分析。这里我想说的,也正是基于这样的精神状态下,我们看到了一种超脱与入俗的美,一种精神无比自由但是呼吸却异常沉重的大彻大悟。其实在这以前,《人民摄影报》上巩志民的《西藏摄影是朝圣之旅还是忏悔之旅》以及陈小波的引言,已经在西藏影像的领域对中国摄影的命穴致以致命的一击。当时我在一篇文字中,也曾这样发挥道:而非是一种简单的猎奇,所以才会具有强大的生命力量。联想到中国摄影师对西藏的拍摄,从20年前那一张张布满皱纹、饱经沧桑的脸,到20年后的今天依然是一张张布满皱纹、饱经沧桑的脸,你能找到中国摄影的进步吗?有多少摄影家是在真正体验着西藏的变化从而以内心的需求带给我们一个真实的西藏,一个完全个性化、人性化的西藏?

吕楠的《四季》,让我们得到了一次精神旅途上真正的满足。
我突然想起一位出生于以色列后来全家移居纽约的摄影家阿克曼的话,他是这样论述他对自己摄影生涯的认识:“我并不需要陌生感,我也不需要通过旅行去工作。我不想成为一个足迹遍布世界的摄影家。流浪只是意味一种自然。只是需要更多的重游,以便更深入地思考和了解什么,……到一个新的地方并不让人感到太多的刺激。我不会对新的东西感到非常兴奋,我喜欢的是进入更深的内心深处。”

至于记者问他“什么是你的内心领域?”他回答说:“那些感动我的东西,比如一张脸,一个酒吧,一条空旷的大街。一种消失的状态,一种暴力的状态,一种孤独的状态,一种饥饿的状态。爱以及紧迫感环绕四周。最基础的是人类的问题,这是永远会感动我的东西。我所希望拍摄的人们,出于一种需要,不管拍摄多少次,其中的神秘感永远不会消失。……我以为这一旦发生了,如果你深入了,其他人也会看到内在的东西。只有你的坦诚和真实的关联,而非你自己的坦诚。只有在这样的状态下我才相信纪实。”

内心的需求和坦诚以及和真实的关联,这应该是一位摄影家的安身立命之本,我们想过没有?吕楠想到了,也成为他的安身立命之本。所以,我们才可能从他的镜头中,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震撼。四季的画面初看平淡,也有如画般的唯美。然而静坐片刻,细细感受黑白影调中所传递出来的信息,你会体验到一种沉重的呼吸贯穿其中,将观者的目光紧紧吸附过去,跟着摄影家的镜头在四季的轮回中,一起体验藏民的命运,或者说,体验自身的命运——不可预知却仿佛近在咫尺。

超脱是吕楠《四季》的境界所在,入俗则是灵魂深入的根基。画面中我们听到的是《命运交响曲》无数次叩门的警示,然而却是人类生存走向的唯一通途。自然,画面中也不乏神秘的色彩,这是来自宗教的感悟。就像吕楠三部曲中的精神病人和天主教题材,都是和灵魂以及和宗教相关,这才是超脱和入俗的本质力量所在。于是我可以负责地说:在这以前,那些无数简化的、荒谬的瞬间视觉是在一种特定的社会机制鼓励的状态下大批量地生产出来,完全看不到应有的文化底蕴,看不到凭感觉去触摸生命的个性化空间——如今吕楠已经给我们带来了一个完全不同的西藏,这也给后来的摄影家提出了一个更为艰难的超越的命题。
期望中国摄影的超越,不是简单地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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