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最后的黑暗-祁庄纪实(三)

       在人们早已习惯或者忘却了电灯的存在时,在这样一个地方,有一群人依然祖祖辈辈生活在煤油灯昏暗的灯光下,他们渴望光明,就像渴望再生一样。
祁庄位于陕北靖边县一个偏僻的大山深处,这里不通班车,不通电,没有一个小卖部,没有学校,更没有电视之类的电器化。这里距离县城大概有六七十公里,祁庄没有一个人能清楚的知道这里距离县城到底有多少路程,在他们心中只有一个概念就是"遥远。"
       走进祁庄
       2007年7月6日,我一个人走进了这个几近处于原始社会的地方-祁庄。
       中午十二点多在我经历几次到车后来到了靖边县。据我从网上查找有关靖边的资料看,这个县城可以说是一个充满潜力和发展的县城。我从网上找到靖边县2006年的政府工作报告中有这样一段话:"2006年,是实施"十一五"规划的开局年,也是我县经济实现新一轮增长最为关键的一年。一年来,在县委的坚强领导下,县政府和全县人民坚持以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为指导,牢固树立和落实科学发展观,开拓进取,奋力拼搏,圆满地完成了县十五届人大四次会议确定的各项目标任务,经济社会发展焕然一新。
    经济总量创历史最高,发展实现新跨越。全县实现地区生产总值127.26亿元,同比增长20.2%,高出全市、全省平均水平3.2和7.5个百分点。其中一产业3.88亿元,增长2.3 %;二产业113.64亿元,增长21.3%;三产业9.74亿元,增长14.7%。三次产业之比为3:89:8,工业主导地位愈显突出。县域经济综合实力稳居全市第2位,全省第4位,跃居西部经济百强县第19位。"而就是在这样一个处于经济腾飞的县城中,却依然有农民生活在煤油灯下。
       在靖边县繁华的汽车站,我四处打问去祁庄的班车。一位老乡告诉我,这里没有去祁庄的班车,那里不通车路,如果要去,先要乘坐去往冯崾岘的车然后再步行进去。在车站靠角的一个地方,我找到了那辆发往冯崾岘的班车,这辆车绝对是车站所有班车里面最破烂不堪的一辆车。
       两点多一点,这辆"老爷车"便载着十几个人启程了。车厢里虽然脏乱不堪,但是乘车得老乡们似乎彼此都很熟悉,三三两两的拉着家常,倒也显得热闹。一个多小时后,正当我迷迷糊糊的打瞌睡时,车突然颠簸的很厉害,原来班车驶离了平展展的柏油路,一头扎上一条坑坑洼洼的土山路。在"老爷车"要命的吼叫中,半尺多厚的尘土被车轮带起后四处飞扬,不多时,车厢里所有的人一个个灰头土脑的都成了土人。车窗外,许多明长城的遗址伫立在这些大山或者荒漠中刹为壮观,但是这一刻,所有的人似乎都无心欣赏窗外的美景,燥热的车厢里飞扬的灰尘夹杂着乘客们的咳嗽声让人感到窒息。随着车行的方向,道路越来越窄,许多弯道几乎成直角。我心想:"这哪儿叫路?"车上得老乡似乎早已习惯了这充满危险的旅程,他们依然说笑自如,而我却不由得双手紧紧把住扶手,仿佛随时都会有翻车的可能。
       在一个岔路口,司机告诉我该下车了。他顺手一指说:"沿着这条路一直向前走就到祁庄了,路上没有岔路口。"
下了车,我稍作歇息便背着沉重的背包开始徒步前行。我一边走,一边听着耳机里韩红唱的"天路。"没多时,我得浑身已经被汗水浸透了,极目四周,到处一片荒凉。大概一个多小时后,我的眼前终于出现了一个小村庄。小村坐落在四面大山的围拢之中,破落的窑洞象一片片破碎的瓦砾,零乱而孤寂。光秃秃的山梁上,隐隐约约有放羊的人在唱着信天游,村庄周边的庄稼地里,一些老乡正在烈日下劳作着。老远看,祁庄就像一块被风化的石头,十几户人家就那样散落其间。
       来到村口,一位大娘正在水井前吃力的摇着辘轳绞水。大娘告诉我她们这里非常缺水,以前吃水全靠用毛驴从七八里之外的山沟里驮水,现在村里人有些合伙打了水井,但井却深的利害,象她家这口井就有70多米深,要打上来一桶水,大概需要十几分钟。闲谈间,我问她:"听说你们村里还没有通电,是真的吗?"她告诉我,十几年前就吵闹着说要通电,可是,现在她们还用着煤油灯,要通电,还不知道要等到啥年月呢?说话间,走过来一位放骡子的人,听我们这样闲谈,这位叫段世成的男人便也打开了话匣子。他说:"我们这里山大沟深地方偏僻,一年四季全靠种庄稼为生。如果遇到天年不好,有时候甚至连锅都揭不开。这些年,村里的年轻人大都上县城或者乡镇上去居住了,大都是为了招呼孩子上学,现在村里只有十几户人家,大多是四十岁以上的人。"我说,既然条件这样艰苦,那你们怎么不搬出去呢?段世成唉声叹气的说:"象我们这把年龄的人出去也做不了什么,就只好在这里煎熬了。"从他们的话语中,我渐渐对祁庄有了一个大概地了解,心里也在想:"这个地方一定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祁庄人祖祖辈辈没有出过一个干部
       在我来到祁庄的几天里,我一直住在一位叫祁汉林老乡的家里。和他们相处的几天里,我时常被他们那种朴实、憨厚、坚强的性格一次次地感动。
       告别段世成他们后,我径直前往事先联系好的祁汉林家。他家住在一个半山坡上,在我就快要抵达他家的时候,门口的一条大白狗挡住了我的去路,它扯着脖子上的绳索一个劲的向我狂扑,还好那绳子的一头拴在一棵大树上。看那狗如此凶猛,我顿时不敢再向前走了,于是老远的向着窑洞喊着祁汉林的名字。这时,在不远处的一块庄稼地上,一位妇女拉着嗓子向我喊:"你找谁家了?"我说我找祁汉林家。她继而放下手中的锄头一边向我走来,一边说:"祁汉林出去放羊了,你等等我来给你开门。"
       她是祁汉林的妻子,对人和善而亲切。在她家院子里,她从门口挂的一只破轮胎里取了钥匙开门。她帮我放好行李,问我吃饭没有,接着又忙着给我倒水。她说:"祁汉林要到晚上才能回来,你要累了先在家里歇一会儿,我还得锄一会儿地去,你要是想出去转转,钥匙就放在那只破轮胎里。"我说不累,我也去你家地里看看。
       在一片种有土豆的地里,她一边锄地一边和我闲聊。她告诉我,她家有四个孩子,两个女孩都出嫁了,两个男孩一个在西安上大学,一个在靖边县城读高中。她说:"孩子上学费钱,受苦人也没有个好来钱的办法,只有死命的受苦种地,眼看着没钱供不起孩子上学了。祁汉林以前受苦受的太重了,现在浑身是病干不了重活,去年我们贷了四千多元贷款买了一群羊,他早上四五点钟就要出去放羊,晚上要八九点钟才能回来。"我一边听她讲述,一边拍了一些她锄地的照片。很长一段时间,我坐在地里也不说话,心里乱七八糟不知道想些什么。她大概看我很无聊,便对我说:"你先回去歇着去,我一会儿回来给你做饭,钥匙就放在那里。"
       回到屋里,我搬了两个凳子放在院子里整理一天的笔记。大概八点多种,她锄地回来了。她放下手中的农具便忙着开始生火做饭。这时天已经黑的很厉害了,她似乎舍不得点蜡烛,便一个人摸黑在屋子里擀面条。九点多钟,祁汉林才回来了。漆黑中,他妻子告诉他我是从延安来的那个人,于是,他过来握住我的手说:"哎呀,来了好,来了好。"
       早在几个月前我从一个徒步走长城的人那里了解到祁庄这个地方,随后我和他联系并得知了祁汉林家的电话。一天,我和祁汉林通电话,告诉他我将要来祁庄看看,其实,他是误把我这个喜欢拍照的人当作了记者,虽然我在电话中一再解释我不是什么记者,但是他显然还是极其的希望我是一个记者,以便能让更多的人知道他们这里人的生活状态。
       祁汉林,今年51岁,他媳妇叫刘志芳比他小一岁。刘志芳告诉我,自从她19岁嫁到祁庄,就没有一天过得轻松过,整天忙着在土地里刨挖着为一家人操劳。
       吃饭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我们一边吃,一边在昏暗的蜡烛灯光下闲聊。祁汉林告诉我,他们村里祖祖辈辈没有出过一个干部,虽然他当初算是初中毕业,但是好多年不看书不看报,以前学的那些字现在都快忘光了。现在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学好知识,能走出祁庄。他说:"祁庄人祖祖辈辈没有出过一个干部,我现在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孩子送出这个山沟沟。前年,我的大儿子和村里的另外一位姑娘考上了大学,这是我们这里多少年来第一次有人考上了大学。虽然孩子上学花费不小,但是,无论如何我都要拼着老命把他供出来。现在我的二儿子在靖边县城上学,孩子争气学得也好,这是我家几辈人修来的福分。在这里,我们受的苦真的比骡子还多,我常给孩子说,我死后一定要把我埋在祁庄之外的地方,这个地方我实在是受够了,就是做鬼我也不愿意做祁庄的鬼了。我们祖祖辈辈都没有文化,听我父亲说,早些年每到过年的时候,村里人没有一个人会写对联,没有办法老人们就用吃饭的碗在底座上涂上墨汁,然后在红纸上印圆圈当作对联来贴。"他妻子接着说:"哎呀,你是不晓得这个地方的苦焦,我今年二月份在王渠子赶了一回集,到现在再也没有顾上去哪儿。现在吃的面和米都快没有了,也顾不上去买。"她说的王渠子是距祁庄40公里之外的一个镇子,平时他们的生活所需品大都是去那里购置的。祁汉林说:"每次赶集,我们都是天不亮就开始步行,一出子到那里要步行四个小时,赶集时候除过买一些生活的必须品,我们舍不得买的吃一顿饭,更不要说买票坐车了。"他告诉我他们村里到现在还有没有坐过汽车的人。说到这里,他好像忽然记起了什么,扯高桑门说:"我前年送儿子去西安上学,到了延安那个地方,老远看到火车格弯弯的从山洞里钻了出来,哎呀,那东西可真是够长的,狗的跑起来比骡子还快。"我一边听一边笑着说:"那*比马跑上还快呢,别说骡子。"
       一阵说笑之后,已经是晚上十二点多了。祁汉林说:"平时我们晚上回来一吃饭,也不点灯就睡觉了,天不亮又要上山劳动。点蜡烛一般都是家里来了客人或者亲戚才点,平时我们用的都是柴油灯,那东西烟大的厉害。"
       熄了灯,祁汉林似乎还有说不完的话,于是我们便躺在炕上一边抽烟一边聊天。我问他一年的经济收入主要靠什么。他告诉我,他们这里一年主要靠种土豆和葵花作为经济收入的主要来源。因为他们这里路不好,商贩们大多不愿意到这里来收购土豆,他前年收了两万多斤土豆,但是一直卖不出去。由于这里的道路不好,一般商贩都不愿意到他们这里来收购。即便一些商贩冒险开着三轮车来收购,价格也压得非常低,而且非常挑剔。今年,土豆价格更是低得不得了,每斤上好的土豆只能卖一毛三分钱,这样算来,前年种的土豆不光挣不了钱,连老本都赔进去了。现在,大量卖不出去的土豆他们只能喂猪或者喂鸡了。当我问起他这地方为什么一直没有通电时,他告诉我,还不是因为我们村里门外没有干部,老百姓又没有钱所以一直通不了电。前两天听说县里要给我们这里通电,但是要求每户出1200块钱的电杆运费,村里大多人都拿不出这笔钱,谁知道啥时候才能通呢!他接着说:"前两年,长庆油田在我们村西山头上打了一口油井,人家用铲车推出一条能走车的路来,要不然以前我们这里连三轮车也不能走。人家油田的人来了我们村里人也沾光,去年县上给我们村里人安装了不少无线电话,但是这电话要充电,没电就没法用了。你没看我的电话这几天一直打不通了,赶明儿抽空也要拿到山上去充电。
       "捉羊"的人来了我们就要遭殃
       清晨五点多钟当我醒来时,家里已经没有人了,他们显然早已经出山劳动了。我一个人站在院子外四处张望,晨光里那些庄稼地里有许多村民正在锄地。八点多钟,祁汉林的妻子回来开始做饭。她告诉我,平时在农忙的时候,他们一天有时候只吃一顿饭。我在想,她这会儿回来做饭肯定是为了招呼我,所以心里总是隐隐的有些过意不去。看她忙碌着一会儿烧火做饭,抽空还要一会儿喂猪,喂鸡,喂狗,给骡子饮水,似乎每一分钟对于她来说都是至关紧要的。饭快好的时候,祁汉林放羊回来了。我问他怎么今天回来这么早?他说:"吃过饭,我先带你去村里转转,让你熟悉一下这里的人,以后你拍照片就方便了,要不怕村里人对你有什么顾虑。"吃饭的间隙,祁汉林妻子告诉他吃的没有米了,让祁汉林在村里谁家先借点。祁汉林说:"我怎么好意思去借。""怎么不好意思?我们又不是偷,先借点,过几天我们赶集买了米就还给人家不就行了。"
       吃完饭,祁汉林拿了一个借米的袋子和那部需要充电的电话就和我在村里面开始转悠。他一边走一边笑着说:"看我这光景都过成啥样子了,还要提着袋子去借粮食吃。"听他这么说,我不知道该怎么样应答才好,便岔开话题问他一些别的事情。
       席汉芳家在村中央的一处低洼处,我们去的时候,他们一家人正在吃饭。他们一家四代九口人住在同一个小院里。他儿子习仲红今年29岁,四岁的时候患了骨髓炎,虽然经过医治算是逃过一劫,但是至此涝下的后遗症却让这个年轻人从此有了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磨难。他16岁那年因为走路摔了一跤致使大腿骨折,18岁那年,因为放羊的时候摔倒又一次骨折,两年之后他拿着木匠的推刨玩的时候,因为脚下用力过猛再次骨折,22岁这年,他骑着骡子去乡政府领救济的一袋面粉,不小心从骡子上摔了下来又一次骨折了。他父亲说:"那次骨折骨折后,孩子自己找了两块木板夹在腿上,也没有去医院看。现在他大腿里的钢板还没有取出来。"席仲红的媳妇白珍梅今年24岁,十四岁的时候因为患骨髓炎做了高位截肢手术。她16岁那年嫁给了走路一瘸一拐的席仲红,而这宗婚姻背后的代价是,白珍梅用自己给他的哥哥换了一个媳妇,而这个嫂子就是自己丈夫的妹妹。以前我也偶尔听到有换亲这样的故事,但是生活中我还是第一次真正碰到这样的事情。
       这对生活中充满磨难的小两口虽然身体残废,但是他们还是挣扎着在靖边县城租了一间小房子。平日里席仲红开着一辆残废人用的三轮摩托车跑出租,他媳妇只能在家里照顾两个孩子。他们共同的愿望就是让两个孩子能和城里的孩子那样接受正规的教育,因为祁庄原本的小学因为没有几个学生早已停办了。遇到农忙时间,小俩口便要回到村里来帮着父母耕种收割。
       离开这里,我们又前往祁庄村长的家。村长住在西山头距离那口油井不到一百米的地方,祁汉林告诉我,村长住在那里主要是为了能接油井上的电。
       村长叫段海秀,今年58岁。他住的那间房子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一间茅草房不到七八个平米,房子里黑乎乎的堆满了一些杂乱的生活用品。段海秀说话实在而且直接,他告诉我,早在1998年县上和乡政府就开始筹备给祁庄通电。当年听说上面给拨了扶贫贷款,但是村里人都担心贷了款怕以后无力偿还,所以都不愿意贷款。后来县上把他们村里的人名统计了去,然后私自刻了村里人的私章把款贷了出来,还向村里每家收了五块钱的刻私章的费用,但是这款用到哪儿了就不知道了,反正到现在电是一直没有通上。
       我问村长你们村土地多不多,他听我这么一问,语气中顿时充满了自豪的说:"我们村到底有多少土地,从古到今似乎从来就没有统计出个数字来,反正很多。那时候村里给各家划分土地的时候,从来不用绳子量,都是用手一指这块地归张三家,那架山归李四家。我们说土地不说亩,而是说架,一头牛一天能耕多少地就是一架。我好奇的问:"你们村既然有这么多土地为什么没有退耕还林呢?"他叹着气说:"这号好事怎么能轮到我们祁庄,县上退耕还林的政策是绿化公路沿线和长城周边的地方,我们这里既不通公路,那破长城也偏偏从一眼能看到的地方绕开了我们祁庄,虽然我们村里的土地多的都不知道有多少架,但是我们连一分地的退耕还林都没有享受到。"
       听了村长的一番诉说,我这个心中不装天下大事的人只觉得心里沉沉的。离开村长家,我让祁汉林先回去,我怕耽搁他忙农活。在村子中央我碰到几个村民便又和他们闲聊起有关退耕还林的事情。村民们说,他们这里以前的经济收入主要靠放羊,村里几乎每家每户都有羊。这几年别的地方都搞退耕还林,封山禁牧,可我们这里却没有搞一分地的退耕还林,不过封山禁牧的政策倒是给落实的不折不扣。那些"捉羊"的人隔三差五的就来查放羊的人,一旦被捉住,就要罚款,没钱给他们就拉羊顶账。即便如此,村里现在几乎每家都养羊,不养羊就没有经济来源,靠种庄稼遇到天年不好,连吃饭都成问题。
       我问他们,那些"捉羊"的人都是什么人?他们说,有县上林业局的,也有乡政府的护林员。多少年来我们这里很少来干部,这两年来的干部都是"捉羊"的。我们村里每一家放羊的都被罚过,罚了也不开什么单据,有的不止罚过三四次。"那既然罚得这么厉害,你们怎么办?"我不由担心的问。罚归罚,但是不放羊我们怎么活?这些天村里人怕被"捉羊人"抓住,一般都是晚上出去放羊,或者凌晨三四点就出去,等到天亮的时候就回来了。一位村民说,去年我们村里的段海亮被"捉羊人"碰到了,要罚一千块,老人都67岁了,因为没有钱交罚款,他们就拉羊,最后老人趴在地上抱住那些"捉羊人"的腿号啕大哭,最后还是被罚了450元,段海亮还是老党员呢。听着村里人讲述着他们怎么样一次次被罚,被"捉羊人"追得无路可逃,我的眼前仿佛就出现了一群"捉羊人"正追着放羊的老乡满山二洼的跑,跑得我的眼泪在眼睛里渐渐开始泛滥。
       第一次听"马匹三"
       晚上快九点多了,祁汉林夫妇还没有回来。我一个人坐在漆黑的院子里望着头顶美丽的夜空发呆。这里的星空一如真正的天街,密密麻麻的星星格外明亮。晚间的风凉丝丝的吹得人有些发冷,那种死寂的宁静也让人不由得心中有些发觫。我回了屋关上门就那样静静的躺着,我没有点蜡烛,说实在的我真的不想浪费他们为了来客人才用的蜡烛。这样沉浸在一片浓浓的黑色里,我开始有点害怕起这漆黑的夜晚来。大概快十点钟的时候,屋子外边传来一阵开大门的声音,那一刻,我的心忽然活跃了起来,仿佛像一只迷途的羊看到了自己的主人。
       祁汉林的妻子一回来就忙着生火做饭,祁汉林则提了水桶去饮羊,饮骡子。这几天每顿饭除了土豆还是土豆,今晚祁汉林的妻子特别炒了一盘鸡蛋。吃饭的间隙,我才知道直到现在都七月份了,祁庄的人还没有吃过蔬菜,这对于城里人来说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一盘鸡蛋我们三个人互相推搡着谁也不肯多吃,我说:"以后你们平时吃什么就做什么,千万不要顾及我,我从小也生活在农村,生活在煤油灯下,所以乡村的生活我都能适应。鸡蛋留着卖钱好功孩子们上学。"他们听了也不说什么,只是一个劲的给我碗里夹着鸡蛋。
       吃完饭,他们又顾自忙着似乎永远干不完的活,祁汉林妻子提了一筐熟透的杏在煤油灯下"捏杏。"她一边干活一边说:"我们这里栽了不少杏树,杏熟透了也没地方卖,只好抽空把杏皮和杏仁捏开,杏皮晾干后一斤能买一毛多。"祁汉林接着说:"我们这些灰人,一天不闻窗外事,就知道黑愣愣的受苦种庄稼。听人说这样的杏在城市里一斤能买一块多钱,在我们这里都这样糟塌了。"
       我一边应答着,一边听着录音笔里录的他们夫妇俩说的那些受苦的经历。祁汉林看我脖子上老挂着一个小东西,便问我说:"你那东西是不是"马匹三"(mp3)?去年我儿子回来的时候借了他同学的一个"马匹三"说能听唱歌呢!"我顺手拿下耳机让他听。他一听,立时惊奇的对着他妻子喊:"哎呀,这里面怎么还有你说话的声音?哎呀,这东西可真是怪了,声音听得显得朗朗的。"他说话间把一个耳机给他的妻子带上。昏暗的煤油灯下,他们凑在一起一边听一边露出孩子般天真的笑容。这几天来,我第一次看到他们夫妇俩如此开心的笑容,我默默地看着他们,就像看一幅古朴的油画。
       晚上临睡前,祁汉林的妻子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两瓶落了厚厚一层尘土的啤酒让我喝。在这地方能见到啤酒可真是让我又惊又喜。虽然平日里总喜欢喝点酒的我在看到这两瓶啤酒时,心中已经顿生贪婪之意了,可我知道,在这个家里,这两瓶啤酒意味着什么。我一再声称自己不能喝酒,也不喜欢喝酒,可是又怎么也执拗不过他们那般诚恳的招呼,于是我只好将啤酒打开来。我在想,如果不是有客人来或者遇到什么特殊的事情,这两瓶啤酒即便放上一年,他们夫妻俩也绝对舍不得去喝。
       我拿了一瓶,将另外一瓶给祁汉林,谁知道,他怎么也不肯喝。他说:"农村人不习惯喝啤酒,平时我们也不喝,不好喝,这两瓶都是给你准备的。"我一听,立时后悔自己怎么就冒然的把两瓶啤酒都打开了。一时间,我不由得在心里骂自己很混账。我说:"那好,你们既然不喝,那我也不喝了。"祁汉林看我真的生气了,只好接过那瓶啤酒,他泯了一口,又递给他妻子。那一刻,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就生气了,甚至觉得有些莫名的委屈,几乎要掉下泪来。看到他们夫妻俩互相谦让着慢慢喝着那瓶酒,我才慢慢的平静了下来。
       祁汉林一直听着录音笔中他们夫妻俩说的那些话,似乎很入迷的样子。我半躺在炕头也不打扰他,便一支接一支的抽烟,时而不由得打量他的神情。渐渐的,他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他一定是被自己苦难的生活经历打动了,这大概也是他第一次真正被自己的声音打动了。有那么一瞬间,我看到他的眼中满是闪烁的泪花,有那么一刻,这位被生活压弯了背的铁打的男人,被泪水湿了他那张皮肤粗糙的脸颊。
庙会上的大会餐
       祁庄的东山头上伫立着一座小庙,小庙修的不大,但一间房子里却塑有"真武大帝、观音菩萨、如来佛、送子娘娘的神像。"祁庄人大多相信神灵,所以但凡遇到个什么病痛以及遭遇到什么灾祸就要到这里来烧香拜佛,祈求神灵护佑。每年农历二月十八、五月二十五这里都要举办庙会。
7月9日,恰好遇到这里举办庙会。早上八点多种,祁汉林妻子就为我们做好了饭。她说今天这里办庙会,让我早点吃了饭好去拍照片。祁汉林今天凌晨三点就出去放羊了,不到八点他已经回来了。他是庙会上六七个会长中的一员,所以他今天得腾出时间去招呼庙会上的事情。祁汉林家里放了好几个铜铸的小神像,他告诉我这些佛像大概有几百年的历史了,平时放在山上的庙里怕人偷盗,所以只好放在家里,遇到每年庙会的时候再摆在庙上。
       在陕北这些年来,因为拍摄的缘故我赶了许多庙会,可祁庄这样的庙会我还是第一次遇到。
       在一座光秃秃的山顶上,两三间低矮的房间里供奉着有近十位神灵。正殿的对面是去年刚修建的一个小小的戏楼,这也是我遇到庙会见到的最不起眼的戏楼。戏楼虽小,但终归也算是戏楼,只是祁庄人无钱请剧团来唱戏,只能请了一个陕北说书的艺人来捧场。
       庙会虽然规模很小,但期间所演绎的形势却和大的庙会没有太大的区别,老乡们对神的虔诚也绝对不会因为庙会的规模小而有所改变,他们照例低头膜拜,虔诚祈祷。会长席汉义告诉我,这里的庙会是他们周围三四个村联合举办的,每个村都有会长。
       大概十点多钟,山路上才零零星星走来一些赶会得老乡。说书艺人在戏楼里已经开了场子,但听书的人却没几个人。这里的庙会上没有小商小贩林立的摊点,也没有耍杂卖艺的江湖艺人,所以庙会显得冷冷清清。在戏楼的一个角落,邻村的一位老乡摆了一些啤酒,这也是这个庙会上唯一可以看到卖东西的人。
       当妇女们忙着烧香拜佛的时候,那些男人们便集资买了啤酒在一间废弃的破房子里开始吆喝着划拳逗酒。这个时候,平日里总爱管自己男人的女人们也不会在乎男人花钱买酒,于是,三分酒醉的这些男人便越发显得仗义,直到喝的动摇西摆甚至彻底的大醉。
       在不大的庙堂里,老乡们正跪在神像前举行"领牲"仪式。"领牲"是香客们为神灵敬献贡品的一个仪式,今年的贡品是两只山羊。在举行"领牲"仪式的时候,人们把活羊拉在神像前然后给身上或耳朵中洒上白酒,随后所有的人跪在神像前等待神灵领取人们的心意,如果羊抖动身子,就预示着神灵接受了乡民的贡品。我很惊奇在那个时候,那两只羊真地在神像面前浑身抖动。"领牲"仪式进行的很顺利,这也预示着神灵会保佑这一方百姓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领牲"之后的两只羊是要被宰杀的,几位会长便商议着怎么来处理这些羊肉。经过一阵商讨,最后会长们决定让前来赶庙会的乡亲们一起会餐,然后根据吃饭的人数决定这一份羊肉餐多少钱,最后收来的钱是要交与庙会的。
       决议一定,几个小伙子便拉了羊回村里宰杀,各村的会长便去统计各村想参与会餐的人。我粗略估计了一下,大概所有来参加庙会的人也不上七八十个,大部分老乡都很乐意参与这次大会餐,但也有一些老乡估计是出于对钱的顾虑选择了放弃。
       不到两点钟,庙会已经算是结束了。
       这时候,在会长席汉义的家里却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一面有三尺大的铁锅里煮了满满一锅的羊肉,不大的房间里,除过几个忙碌的厨子外,其余的人或三三两两的拉家常,也有喝醉了酒的人躺在炕上呼噜噜的打着鼾声。
       大概两个小时以后,香喷喷的羊肉总算是出锅了。厨子们根据人数多少每人给分了一碗,在我忙着给这些吃饭的老乡拍照时,祁汉林把我叫到一旁说:"赶紧去吃饭,你吃了不要出钱,我刚才给会长们说了一下你是给我们祁庄来拍照的,万一要出,我给你出。"说完便进屋给我端了一碗羊肉出来。
       我原本想两只羊的肉全放在一个大锅里炖出来,加之这里也没有多少佐料,想必味道一定不怎么样,可是,我的食觉显然否定了我的想法。也不知道是我好多天没有吃肉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一碗羊肉没感觉怎么吃就只剩下一碗汤了。
       院子里,许多老乡端着大碗或蹲、或席地而坐,一个个吃的津津有味。我看到祁汉林把自己碗里一大块骨头肉夹着放进他妻子的碗里,可是他妻子又放回祁汉林的碗中,两人几番争执,最终祁汉林咬了一口又放进他妻子碗中,随后他转身坐在了另外一个地方。也许,没有人注意到这样一个细节,可是当我看到这一幕时,我真的被深深地感动了。
       吃完饭,几个会长拿着事先统计好的名单开始收钱,今天参与吃羊肉的人总共有58人,这样分摊下来每个人出十块钱。大家似乎对这顿饭都很满意,几个人还互相比划着说:"这一碗肉十块钱还真划算,要是在城里,这一碗肉少说也得十七八块。"
       我被当作祁庄的客人没有出钱,但是,直到现在我心里总觉得好像欠了他们什么。
       走出最后的黑暗
       拍完这个庙会,我也结束了对全村现有十二户住户的全部走访。
       晚上,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采访笔记,然后告诉祁汉林说:"我明天就要离开祁庄了,你们早上四五点就要出去干活,所以你们不要管我了,我早上起来直接就走了。"还没有等我把话说完,祁汉林妻子说:"看你说的,怎么能不吃饭就走?"祁汉林在一旁也应和着说:"就是,怎么能不吃饭就走?"
       这一夜,我们点着蜡烛一直聊到快凌晨一点钟。
       清晨,我把自己随身所带的一些备用品全部装进一个袋子里留给了祁汉林,虽然只是一些中性笔、衣服、香烟、手电筒之类的东西,但是我感觉自己不是怜悯,而是觉得这些东西对于他们来说很实用。那个不用充电的手电筒祁汉林一直觉得很好奇、也很喜欢。在我给他们这些东西的时候,彼此自然免不了一番争执,那样的情景说真的让人很要命,我觉得那是一种人性最具原始的感动和交融,我们都为此付出了不少眼泪的代价。
       吃饭的时候,我意外的发现怎么有一小盘新鲜的黄瓜菜?我的眼前立即浮现出了他家院子外面的一小块菜地,就在昨天,我还站在那块菜地边看着那些筷子一样细的黄瓜想:"他们终于快能吃到新鲜的菜了。"祁汉林在一旁直格劲的催我:"吃菜,吃菜。"可他却一口也不吃。我嚼着还略带苦味的黄瓜,心里真的几乎已经无法再承受这一方人这种淳朴的情感了。
       告别的情景我一直没有勇气写,我几乎是逃跑似的离开了他们久久热望的视线。
       当我爬上对面的山头回头望,祁庄,这个被现代文明遗忘的地方像一片残缺的风景,让人不由得为之伤感。我心想,许多被现代文明沐浴地方,虽然滋生着冷漠和人性蜕变后的丑恶,但是,说实话,面对眼前的祁庄,我宁愿不希望他们还能保持纯朴的、善良的人性,我更希望他们也能在霓虹灯灯下变得不再善良,因为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黑暗中,只要给他们光明,哪怕他们也会变得尔虞我诈。
       这样一路想着,不知不觉便来到了我上次下车的那个岔路口。半山上一位砍柴得老乡看我象是在等车,便喊着告诉我班车已经过去了。在平时,这里唯一通往县城的一趟车是九点钟路过这里,可今天老乡告诉我八点就过去了。
       我不知道自己今天怎么心里总是憋着一股莫名的火气,随之我便开始徒步向山外走去。这样一路走去,天气越来越热,身上的衣服早已经彻底湿透了,可是我却不想做片刻的休息。我仿佛和另外一个我在莫名的较劲,越是劳累,我越想走的快一些,仿佛要发泄心中一种莫名的火气。一路上,有关祁庄所遇到的一幕幕情景总是重复着在我的脑海里闪现。在四个小时以后,当我的眼前出现了那条黑黝黝的柏油路时,我终于歇斯底里的对着天空大喊了几声,那一刻,汗水和泪水交织在一起暴雨般洗刷着我的脸颊,我的眼前是另外一个世界。

 

 

 祁庄人没有什么额外的经济来源,一年的收入全靠脚下这片土地。
 

  祁庄人每家屋里都挂着这样避邪的符。

 祁庄人祖祖辈辈生活在煤油灯下

王生兰,1923年出生,老伴8年前去世,屋子里是她所有的家当。

 席仲兵一家住在不足十二平米的小房子里。

席仲红和他的两个孩子

 小庙里的电是从邻村临时拉的,村民们跪在神像前举行 领牲 仪式

 一个被外界遗忘的地方—祁庄

 在城里一斤可卖将近一块钱的土豆,在这里因为交通不便卖不出去只能当作猪食

这里的老百姓大都信神,而这里的男人似乎更为虔诚

这里的人从来没有午休的概念,祁汉林的媳妇在烈日下在地里忙碌。

这里几乎没有任何娱乐活动,一年能听上一次陕北说书对于他们来说算是很奢侈了,因为只有借助给庙会敬神的时候他们才能有这样的机会

 这名女孩名叫 招弟 她的父母希望以后家里能添一个弟弟。

这条土路虽然是祁庄唯一通外面的路,但是这里的人为了省钱很少坐车,路上两个放学后步行回家的男孩
 

这一大锅炖了整整两只羊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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