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勇和他的《抽屉》
草原上来了风,草们欢呼狂舞。一匹雄马死死地盯着那匹青春才至的白马,终于……
一条汉字从门缝中瞥见了,他抱着脸盆冲出了门,他要用脸盆接那处马的血--这是他企盼已久的一盆血。这汉子叫马勇。
一座弥漫着酒气的中原古城,伴着那盆处马的血,马勇呆坐在自己用香烟制造的雾中。他已经累得不再想什么了,但还是大大地瞪着眼睛。忽而吹来了一阵风,风中还杂着淡淡的咸涩--是海风。灰色的古城没有因了这风而变色,但马勇的眼前却有了一片蔚蓝--是海。他匆忙端起那盆扑了进去,以至来不及掐灭的烟头在身后酿成了一场大火。处马的血在海中慢慢地散去了,海水恢复了沉重的透明。马勇上岸了,他无奈地面对着大火后的狼藉,右手却死死地攥着一个虎皮贝,心中默念着刚刚为它起的名字--抽屉。
马勇说自己活不到37岁,根据是凡·高。
早春的细雨像冷漠了的情人。马勇约我到咸亨酒店喝酒,说是热的黄酒可暖那情人的心。另一个根据是,不管郁达夫是在天堂,还是在地狱,他此时也定在酒馆中。杯中话题自然就是郁达夫了,也说了几句关于海风的话。
马勇确实读懂了郁达夫,并开始试着写散文。马勇在他那本小诗集--《我》的自序中写到:"三十大几的人了还活在诗里,然而周围的一切早已不是什么诗了。"写诗的时候,他是颗七、八岁的心,如今终于又多了几岁,便开始写散文。诗是童话,散文则近乎成年人的呓语。酒能使人变得像空气一样的轻松,马勇骑着自行车在雨中画着抒情的S线,我坐在后面俯仰着上身。没有伞。对面来了一辆桑塔那,我问是否要作轮下鬼。他说不,从身上轧过去的最起码是"奔驰"。
马勇羡慕朱乃正的案头总铺着宣纸,想什么时候画,就什么时候画,用不着去做提笔前那番损伤灵感的麻烦事儿。马勇没这个条件,自从办了那次个人画展,就很少画了;墨的浓淡又变成了吱呜的呓语。
慷慨激昂行为的背后却隐藏着一个无家的、孤寂的灵魂--马勇属于这种人。
小时候妈妈给了马勇一个抽屉。从此,他就把一切好的藏了进去。有苦味的柳笛,有用来射杀的弹弓,还有为女同学寄存的猴皮筋儿。因为那次姐姐拿了这猴皮筋儿,使得马勇没能做成往日到学校的第一件事--悄悄地把猴皮筋儿交给那同学。结果女孩生气了,就此马勇也体验了人生的第一次尴尬。虽然第二天猴皮筋又完好地送到了女孩的手中,但马勇却再也不能寄藏猴皮筋儿了。自此,马勇的抽屉便多了一把锁,那钥匙也就成了他最重要的。他经常对哥哥、姐姐说抽屉里并没有什么,声色坦荡又激昂。然而每当屋子里只剩下自己时,他便悄悄地打开锁,小心翼翼地拉开抽屉。就这样,无数次地表白,又无数次偷偷地推拉抽屉,以至到后来就连母亲也猜不出儿子的抽屉里到底都藏了些什么,更想不到还会装进那缕令家人不安的海风。
生活少不得虚伪,艺术却只爱真诚。在马勇这儿,替代郁达夫的是顾城。他差不多搜集了有关顾城的所有文字,想把"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在黑夜中寻找光明。"和最后的那把斧子弄懂。当他明白了这一切本都是顾城抽屉里的东西时,也就更加珍爱自己的抽屉了。他甚至多少明白了:真诚不决定报应。
那一天,马勇敲开了我满是蟑螂的小屋,左手还牵着那缕海风。记得那个夜晚照样没有星星,我们分躺在两张床上,都不想说话。我想我的心事,他抚慰着他的海风。后来他们又来过,没带来螺贝,却拎了几袋干海菜和一个电饭锅。如今海菜早已吃完了,锅却舍不得用。以后在马勇的喃喃呓语中知道,海风虽美,但终归是风。风虽走了,抽屉里却有了一个蔚蓝色的梦。每当思念风的时候,我就看看电饭锅;马勇则只好做梦,诗、画和散文都是因为不愿梦醒。
艺术的灵魂是性和情,性情的灵魂是真诚。马勇用不高明的虚假制作了一支玻璃盾牌。它屡次被戳穿,又屡次弥补,过程中,盾牌已不像起初那样透明。虽说如今时兴的是欺骗和厮杀,但只要你诱哄马勇放下盾牌,再递上一支烟,给他几分钟的安宁,他就会无法自控地拉开抽屉袒露灵魂的原形--这本来也是抽屉的属性。
果子生于粪土,纷乱污秽的现实反倒造就了心灵的洁净。生命似乎只有两个选择--或腐烂成粪土,或颖脱而生出花和果。然而不管花果怎样的鲜美,根却与粪土难解难分。同样没有完全超越现实污秽的艺术家,人性的深层皆沾染着不净。马勇只有14元钱了,但还是把我拽进了小酒馆。说眼下又陷入一个难以自拔的窘境。我照样先是责怪几句,再谋略一番,并以理解告终。马勇的人性中有着更多的不净,而且又那样容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不洁的人性在道德伦理的缸中酿出了苦酒,酿者自然也难逃自饮的报应。但这苦若蔓延到心灵的洁地,便有了杂着苦味的艺术。其实人类向艺术索要的,远非只是花好月圆、光辉灿烂,人们喜欢苦涩的味道,并企盼着悲剧的诞生。
我的另一个朋友曾说:"艺术家就得不断地和自己过不去,就得不断地自虐。"马勇虽然也是这样,但他的自虐行为却缺少自觉。他不像成熟的艺术家那样,让痛苦直接源自精神世界,他必须通过实实在在的麻烦事来获取痛苦,像是童年时为了制一支柳笛而割破了手。生活中屡越雷池又不精掩饰之道,使他的头颅一次次地遭到棒喝,以至他在阳光下也时常因为自己的影子而觳觫。可他又永远不能顿悟,只要疼痛的高峰在烟酒中稍有缓和,本能的欲望又驱使它再演出一场胆大包天的悲喜剧。
马勇画画、写诗、写散文,但他却不属于那种勤奋于艺术事业的人。他不会把艺术当成一种事业,他的生活中本就没有事业。似乎一切都在听任性情,艺术之于马勇是其精神排泄的唯一途径。不过他有一种天分,就是不论沦于散淡无聊,还是忙于寻找处马,他都会用心灵去体验每一个细节,并把其中的许多变成文字。
关于艺术创作与体验,毕加索的名言是:"一个不抽烟的女人画一只烟斗有什么意义呢?"而熊秉明先生从雕塑创作的角度讲得更加详细:"如果没有触摸过女人,没有热烈地爱过,不曾以手用力抱过,以颤栗的手抚摸过另一个躯体,把这许多难忘的感觉通过塑泥再现出来,那么他做出来的人体将只是遥远的视觉里的淡影,冷冷的、空虚的、无味的、无所谓的。"把丰富体验中那最微妙的心灵感受如实地表述出来,不管是美的,还是丑的,都会打动人心的。不知为什么,上帝竟如此轻易地把这艺术创作的真谛暗示给了天性懒散的马勇。
在马勇的生活中,唱主角的当属女人。他的每个创作高潮,其灵感的源泉差不多都发自对女性的体验。对于马勇,女性不只是生命的产地,欲望的车厢,还是艺术的沃土。德国的赫塞在其小说《纳齐思与戈德蒙》中讲:"所有的女子都是美的,都懂得给与欢乐。就是最平凡不足道的,最被卑视的,也会怀藏着热情和不可思议的忠诚。就是颜色已经凋残的,也会给出母性的慈爱,忧郁而甘美。每一个女人都有她的秘密,她的魅力。去发现这些会给人以莫大的满足。"不同于赫塞所说的是,女人给马勇这种满足的同时,也给了他不少的痛苦。马勇像希腊神话中的潘神,只是比潘神多了几处悲剧的颜色。
和任何艺术品一样,散文大概也可分为三个层次。最初层次的,像是披着漂亮衣服的木制模特;第二层次的,像是正在进行时装表演的活模特;而第三层次的,则是活脱脱的裸体。虽然这裸体不免缺陷,却已经不需要华丽的语句作外衣了,而是把生命的本体坦坦荡荡地呈现给了人们。也只有裸体,才可能更加接近波提切利的《维纳斯》和安格尔的《泉》;才可能更加接近罗丹手下的《老娼妓》和凡·高笔下的克里斯汀--《哀伤》。马勇的散文让人们看到了她那颗毫无掩饰的、裸露的心;这心虽不洁净,下面还滴着血,但上面却生着花。我敢说,在这个人人都需要伪饰的世界,再美的衣服,也不如再丑的裸体吸引人、震撼人;更何况是一颗血淋淋的、正在搏动着的心。而所谓的艺术家,就是那类勇于把心抛给别人的人。马勇的散文中散发着人性的真实。
还是离摄影家协会不远的这家小酒馆,酒至七旬,散文集的名字也就出来了--"玻璃盾牌"有点嫩,还是"抽屉"吧。即公开、又隐匿,即实在、又虚空;推推拉拉、明明暗暗、动动静静。这是抽屉,也像散文,更像马勇的散文。而且那抒情浪漫、又有几分抽象的封面图案配上"抽屉"二字,还挺招眼。
马勇的散文语言并非无懈可击,而且远不到成熟老辣的境地,但人们还是能够多少窥见他把握语言的天赋,这本是从教课书里学不来的。若真的就这样勤奋地体验下去、思想下去、写下去,马勇还真没准儿闹个散文家的名分。到那时,他那虚荣的空腹定会吃上一顿包饭。只是万不要因为忙于写字,而过分闲了那接血的脸盆--事实上对于马勇应该担心的是:别因为那脸盆而忘了写字。
前几日,我问马勇是否可一同到牧民家住上几天。他问我那儿有没有处马,我说不知道,结果他没去。回来后我告诉他,那里不但有处马,云也好看,说不定云中还杂着遥远的海风。马勇没说什么,点着烟后只嘟囔了一句:"别馋我"。转过身,他拉开抽屉,缓缓地翻腾着,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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