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石之爱

    这部书的动人之处，是拍摄下来的石头形象。各种各样的石头任你想象。人自古就容易被石头打动，也容易被水打动。比如“高山仰止”的情怀，比如江海之前的浩叹。打动人的往往只是很大的石头和水，小的石头和水,人就不太感动，只是玩味它们。
    喜欢和好奇是人的天性，所以人们到处寻找“巧石”。许多摄影家就常常捕捉这种奇巧之美。这是一种情趣，它由健康的心灵滋生。不过这也是比较普通的情感。真正的艺术家，却始终会保持更为强大的感动的能力。
    爱甚于喜欢，所以爱只是感动的结果。
    我看过的不少所谓自然风光摄影家，仅仅怀着寻找“巧石”的心情拍摄作品。那些拍摄其他题材的，也有这种心情。这就难以产生真正的艺术。真正的艺术，无论是诗 画 音乐，必得来自生命的感动。
    竞相比试“点子”，比试“巧思”，终究是小时代的艺术特征。 浑然淳朴的作品太少了。有一些经常受到赞扬的摄影作品，偏偏扭捏作态，既没有大欣悦，也没有大痛苦，思想苍白。
    这部专门拍摄峄山之石的图片书，倒令我大开眼界。摄影家安心峄山，目不斜视，可谓匠心独运。他依靠一座名山，骄傲而痴迷。他差不多为一座山峰编出了一部内容周备的石头志。
    这些图片给人一种神秘之感。苍茫大地上，时光竟留下了如此不可思议的结晶。这对于那些无缘亲历胜境的人，就尤其会造成某种惊叹的效果。作者较少放眼浑莽大川 高峦险壑 ，而专情于一山局部，细笔镂刻它的姿容。这些石头之所以显得弥足珍贵，在一般人看来主要是因为他们各自像些什么。其实这样过于主观化，过于以人类为中心的艺术思维，容易显得逼仄；作者运用自己独有的语言方式，不断重复了一些疑虑重重的质询，这样留下了余地，也有了深度。
    人类是被一些更为永恒更为坚硬的东西所塑造，比如石头。人类在它面前理应有一些畏惧感，过多的玩味它们，倒显出了人类自身的滑稽。我在展读这些图片时，常常被一种肃穆所笼罩。我想，这恰恰是作者当时的情境作用于我的缘故。
    另外我还想到，一个人能够长久地厮守一座山，进入忘我之境，又是何等感人。我仿佛看到，在作者无数次的抚摸亲近之下，那些顽石也变得光可鉴人，许多部位还留下了一处处指纹。因此，我由此又增添了一份对于劳动 对于劳动者本身的敬重。
    一个生命在大千世界里发现了特殊的形象，特殊的美；这样的美无须命名。因为人们在这些发现面前，想象倍生。

1997年2月22日 张炜

（此文为《生命雕塑》的序言作者是著名作家、 山东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