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回头的蒙古马—阿音
——写于2017平遥国际摄影展蒙古族摄影家阿音的《蒙古马精神》展出前夕
文/哈斯(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
2017金秋9月古城平遥,荒无人烟的茫茫雪原,千里冰封万里飘雪,只有一群群蒙古马在刺骨寒风中,或奔放或沉思,或俊逸或敦厚,或刚毅或柔情,真实而生动地温暖着这冰天雪地,直击你的灵魂,屹立在你的眼前......这就是草原之魂,是蒙古族摄影家阿音,自从2006年以阿音式《蒙古人》折服中外评委和观众,获得平遥国际摄影展“优秀摄影师”奖以后献给观众的阿音式《蒙古马》。蒙古马在这里已不仅仅是生物意义上的马,而是升华为借物言志的精神图腾。他在《蒙古马精神》系列的前言里写到“蒙古马精神是游牧文化的精髓,是我们民族精神的象征,我把《蒙古马精神》系列献给这个伟大的时代。”是的,我们的时代、我们的民族需要这种“不畏艰难,勇往直前”的蒙古马精神,弘扬蒙古马精神已成为时代的需要。
说到“蒙古马精神”阿音就是它的最佳代言人!
阿音—用汉语翻译过来就是远征,他父亲,一位勤劳善良、蒙汉兼通、走南闯北、见过世面,依然无法改变贫穷命运的蒙古汉子,给自己儿子起的并不是这个名字,而是柒金财。在那个不知道财富是什么,但人人都向往财富的贫穷年代,他就叫这个象征财富的名字。显然父亲希望他能够过上富足的生活,然而他并没有父亲所希望的那样走上追求财富之路,而是在开始深刻地思考自己的人生道路之时,就把名字改成“阿音”踏上了一个和财富截然相反的永无止境、永不回头的摄影征程……
7岁那年,父亲就把他扶上马,教他男儿志在四方。但是,由于社会与家庭双重原因,阿音14岁就辍学,如同还没来得及翱翔于蓝天就折了翼的雏鹰,不幸地跌入社会。他辍学后种过地、放过羊、经过商、开过照相馆、当过土记者、办过杂志、写过书、还自学蒙古语言文学拿过大专文凭。他是个不幸的孩子,却是个聪颖又倔强的孩子,小小年纪尝尽了人间冷暖,却从未向命运低过头,未曾放弃过属于他的梦想……
几年社会上摸爬滚打,他不断选择和调整自己的生存生活方式,苦苦求索最适合自己的人生道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开始改革开放,社会和生活方式都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有点头脑的年轻人凭着自己的胆识和魄力一夜暴富,变成土豪的比比皆是,但是阿音的潜意识里始终魂牵梦绕的一个心结就是学校!
1989年末,有了他人生的第一部相机,自学摄影,开始了摄影生涯后,除了维持生计他并没有去考虑赚更多的钱,反而开始去拍学校,拍失学儿童。如果解海龙老师那时候拍贫困学生是个有计划有目的的伟大工程,和他同时在中国内蒙古草原有一位蒙古族小伙子也在拍家乡的学校、拍失学儿童,几乎是出于本能。因为他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就是身不由己想去拍他们。如果非得找个理由,他自己就是个失学儿童。直到1991年,他看到解海龙老师的《希望工程》才意识到,原来他拍的学校和失学儿童是在摄影创作,而且拍好了真的可以帮助家乡的学校和失学儿童,于是他骑着单车走遍了兴安盟科右中旗贫困学校。1996年,在内蒙古民族师范学院举办了《科尔沁草原希望工程》个人展。
后来,我阅读他出版的《中国游牧蒙古人—学校》,见到她1990—1992年间拍的片子时感叹道:天才就是天才!那时他还没看到解海龙老师的“大眼睛”,不知道摄影的本质特性就是记录,更不懂得它的涵义,可他做到了真正对学校和失学儿童命运关注的记录。
几年的照相和创作经历,使他渐渐明白了自己内心的渴望。小小的兴安盟已经装不下他日益长大和成熟的梦想,冥冥之中远处似乎有一种声音在呼唤他,有一个地方在等待他…….他拍摄了和自己同命运的失学儿童、民办教师、学校后,把目光投向了自己的民族,开始关注因农耕文化和现代文明的侵入,迅速汉化的蒙古人和极速消失的游牧文化。历史的滚滚车轮必然碾过贫穷与落后继续向前,贫穷和愚昧在历史长河中成为过去是件庆幸的事,可如果蒙古人和游牧文化不留痕迹地消失在其中,那是人类的悲哀。纵观蒙古族历史,从来不乏缔造历史的英雄,而缺少的是历史的记录者。阿音要承担这一角色,要记录即将消失的蒙古族和游牧文化。可是内蒙古东部已经严重汉化,游牧文化早已无影无踪。于是他深思熟虑后毅然决然地沿着当年他父亲贩盐的足迹,倾家荡产游牧到了中国仅存的游牧圣地——东乌珠穆沁旗。阿音说:“我应该为我的民族做一些事情,不为艺术,不为名利,只为寻找游牧蒙古人的生存之路,只为用影像记录蒙古族的历史。”摄影虽然阻挡不了历史的进程,至少可以记录这进程中的足迹。他索性把名字也改成了阿音,从此开始了他职业摄影家之路,踏上了一个永无止境、永不回头的征程……
到了东乌珠穆沁旗,阿音如鱼得水,那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散落的蒙古包,驮载着荒老沧桑的勒勒车,玉带般缠绕的草原河流,夕阳晨光中游涌的牧群和那些被四季自然风雕琢的蒙古人面庞,无不让阿音欣喜若狂;生态环境的日益恶化,定居定牧的盛行,游牧生产生活方式的逐渐消失,游牧文化的濒临绝境……这些无不让阿音心急如焚。他骑着马,开着摩托车,开着吉普车,或者步行,犹如没上过羁绊的野马纵横驰骋在乌珠穆沁草原上,争分夺秒地寻找和纪录最后的蒙古人和游牧文化。无论是春季的沙尘暴,还是冬季的白毛风中,哪里有牧民,哪里就有阿音的身影。他先后用十年时间,用自己独特的感悟和表现手法,为最后的中国游牧蒙古人和濒临绝境的游牧文化拍了一麻袋20多万张黑白传统胶片,完成了大型摄影系列专题《成吉思汗的子孙—中国游牧蒙古人》,形成了后来国内外摄坛上意称《阿音式蒙古人》的独特摄影风格和影像语言体系。他还边拍摄、边记录整理游牧蒙古人的历史、习俗、生存状态,编撰出版了二十几本300多万字的地方志和游牧风俗记,奋力抢救中国最后游牧文化残留的信息。
也许有人不想信“天才是百分之一的天分加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这句话,可“天道酬勤”的确不假。从2006年在平遥国际摄影展上推出《蒙古人》开始,阿音几乎获得了摄影人梦寐以求的所有荣誉——全国摄影最高奖“金像奖”,全国摄影艺术展金奖,全国人像摄影十杰,联合国国际民俗摄影“人类贡献奖”,《美国国家地理》杂志“所有之路”全球摄影大奖的中国第一人……面对不断获得的荣誉和成就,他没有陶醉在鲜花和掌声中,没有迷失在浮躁势利的摄影圈内。而在2012年获得了每个国内摄影人梦寐以求的“金像奖”,摄影事业如日中天时,销声匿迹,淡出了人们的视线。不接受任何邀请,不参加任何展览和应酬,远离名利诱惑,静下心来继续他的创作。他是为摄影而生,没有时间陶醉,他要马不停蹄地奔向下一个使命……
阿音说:“摄影就是我的使命”。
摄影自它诞生之日起,无论是从艺术还是媒体的角度,都处在一个尴尬的地位。论艺术,无法和西方的油画、东方的中国画平起平坐;论媒体,在文字和视频两大主流媒体面前只算是个小妾,扮演着配角,辅佐的角色。虽然人们都说如今是读图时代,但是在正式的宣传报道中,摄影只是以插图或者点缀的形式出现。更可怕的是单反穷三代一说,单反的平民化,智能手机的普及,这人人摄影的年代,摄影家如何生存和发展,如何走得更远?摄影家不同于影楼老板。作为一名职业摄影家,阿音2012年以后,静下心来思索的不仅是摄影创作,还有摄影的前景和摄影家的出路。
2013年,他回到自己的故乡内蒙古兴安盟,开始《我的家乡—中国兴安盟》大型影像工程。主要挖掘地方文化,寻找部落文化残留,对家乡仅存的蒙古文化元素抢救性记录和挖掘的同时,关注家乡的生态保护和经济发展。前后和科右中旗、科右前旗、扎赉特旗人民政府合作,完成了《美丽扎赉特》《文化扎赉特》《生态扎赉特》《科尔沁右翼中旗》《满族屯》《特门嘎查》等12本摄影集,用影像和文字详细记录了科尔沁婚俗,服饰,乌力格尔,好来宝,蒙古长调,神山祭祀,祭敖包,那达慕,狩猎,生活居住演变等等具有非常珍贵的研究价值和收藏价值的科尔沁文化和生活习俗。为后人寻找内蒙古东部蒙古文化留下了线索和依据,为兴安盟打造了一部部传世之宝。凭着阿音拍摄的摄影专题《神山祭祀》,扎赉特旗的《神山祭祀》成功申请到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凭着他的《特门嘎查》《满驻屯》《美丽扎赉特》等嘎查(村),苏木(乡),旗(县)三维外宣摄影集的出版发行,兴安盟的文化旅游产业迅速发展。头脑灵活的牧民靠民族特色旅游增加收入,富起来了。更多人有了保护环境的意识,自觉地保护身边的鸟类和植物,保护水源,种草种树……这种种变化,赢得了当地政府和老百姓的高度赞扬。完成了自己心中始终放不下的一个使命——为家乡做一名热爱和感恩家乡的摄影家应有的贡献,也为摄影的宣传地位狠狠地正了一次名。
为了完成这一大型工程,一年四季,无论刮风下雨,还是飞雪漫天,阿音每天都凌晨三四点就爬起来,迎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站在他要拍摄的地点做好准备;晚上送走最后一抹晚霞往回赶,到了住地匆匆吃一口饭,又倒片看片,往往晚上十一二点才睡。他拍的每一处景色,每一个神态,都精选角度、严谨拍摄,一次又一次直到满意为止,而且他拍出来的作品永远都出乎你的意料。为了得到一张满意的小鸟捕食的照片,蹲在泥坑等几个小时,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一座扎赉特旗神山他就先后上了二十一次。他的字典里根本没有节假日这个词,你问他今天什么节日啊?他总是一脸无辜地反过来问你:是什么节日啊?唯一知道的春节,如果大年三十能回去和妻儿团聚,对他来说已经是很奢侈很浪费的一件事。这期间几个旗政府给他配的助手和司机少则几天多则半个月,跟不上他这种没日没夜的工作节奏都吓跑了。还有从北京、呼和浩特慕名前来跟他学摄影的几个小伙子,也没坚持住几天他的魔鬼训练,乖乖地回去了。一个个说:“跟着阿音工作,那真不是人干的事。”
2014年开始,拍摄了《成吉思汗的子孙——布里亚特》《蒙古马精神》两部专题,这两部专题和以前拍过的“阿音式蒙古人”和“蒙古马”相比,无论对人还是对马,或者对摄影理念上阿音都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和感悟。如果之前只是从外部形态和环境入手表现人与马的生存状态或者人与马和自然之间的关系,现在这两部更注重人与马的精神和情感上的表达,而站在更平等自然的角度,挖掘和发现他们最真实的内心世界和最原本的精神神态。为此他钻进没有电、没有手机信号的草原深处,和布里亚特人和蒙古马为伍,更近距离的感受和倾听他们。为此他过了几年怎样的艰苦生活我无以言表,只能摘录一段阿音的拍摄日记来代替我要说的话。
2015年12月21日至30日,我与蒙古马一同经历了暴风雪和严寒。25日气温下降到-44℃。2016年1月19日至28日,我沿着中蒙边境线与蒙古马群同行,23日的气温达到-46℃,夜宿牧民哈斯家。清晨4点刚过,我用火烤汽车半个多小时,好不容易发动汽车去寻找蒙古马群。2016年2月19日,在-47.5℃的低温下,遇见了蒙古马群,在此期间第二次冻伤了鼻尖、脸颊和右手五个指尖,携带的四台相机全部因冻失灵。2016年3月4日至6日间,气象预报发布黄色警报,黄色风雪连天接地。5日,我的车深深地陷入积雪里,我独自一人挖雪长达四小时。下午4:21时才把车开出来。2016年3月7日午后5:11时,在径直驶向马群时,连人带车掉进了3米多深的坑内,在牧民布和的救助下获救。虽然车辆有些受损,所幸的是人身毫发无伤。2017年1月23日黄昏,我的车陷入积雪,独自挖雪三小时也无济于事,无奈之下只能夜宿野外,想呼救,手机没信号,幸亏好心的牧民阿敏布赫沿着车灯光线前来搭救,我才脱险。2017年2月13日至20日,跟踪拍摄牧马人布仁特古斯的马群。15日,气象预报发布黄色警报,大雪连续三天三夜,风雪交加,牧民遭受了雪灾。16日7:10时,我的车陷在山沟里的积雪中,挖雪长达五小时才把车开出来,身上穿的三层羽绒服全都被汗水浸透……
我知道这之前他高价雇佣的几个司机都落荒而逃,他们说:我要钱,但不能不要命,跟着阿音我怕会丢了性命……
和他合作过的人,有的说阿音干的不是人干的事,有的说阿音干的是不要命的事,可阿音他不是铁打的,他也是爹娘养的血肉之躯,可他干的,确实不要命又不要钱的,不是人干的事!四年时间他从兴安盟到呼伦贝尔大草原深处,再到蒙古国、俄罗斯,像一匹不知疲倦的蒙古马在祖国的北疆横冲直闯,拍了整整38个2T硬盘。
我看他这么辛苦,几乎自虐般的生活,曾经问过他,人家名人都靠名气赚钱,过着滋润的生活,你这是何苦放弃长满鲜花的阳光大道不走,偏偏选择布满荆棘的羊肠小道践行呢?本想劝他回头,反而他给我洗脑,作为一名摄影师不为自己伟大的民族、不为这火热的时代留下点什么,对不起手中的相机,对不起摄影家这个名称。他做的是造福千秋万代的事,与名和利无法相提并论。他说:每个人来到这世界都有他的使命,我的使命就是摄影。他的使命就是为仅存的蒙古人和游牧文化留影存照,记录他们走过的历史足迹。为了这个使命他义不容辞,永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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